作为穿越者,如何压制一个在原本的历史上走向强盛、独尊,且几乎没有任何机缘巧合,完全属于‘水到渠成’范畴的学派、学说?
这个命题很宏大,也很宽泛。
但若是把这个命题进一步具体为:如何压制儒家,不允许华夏文明,走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错误道路?
这个命题,就相对精确了一些。
具体的措施很多,也很繁杂。
作为皇帝,刘荣也向来都不习惯事事亲力亲为,而是更倾向于把控大方向,将具体的操作、推动,都甩给底下的官员去做。
在儒家的问题上,刘荣要把控的大方向,无疑便是‘镇压’二字。
儒家学说有没有用?
当然是有的。
虽然刘荣不承认,客观上也确实不是如此,但不得不说:诸子百家学说和儒家学说的关联,真应了后世那句:诸子百家一大抄,家家都抄仲尼言。
——诸子百家一大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固然没错。
但除了站在对立面的杨朱和墨家之外,几乎每一个学派的核心思想,都受到了儒家思想的深度影响。
所以,刘荣若是将儒家当做一个恶心肿瘤,直接从华夏文明的躯体上切割掉,那必然会导致思想学术界的大地震,甚至是绵绵无期的大混乱。
没办法。
在这个时代——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整个社会主流思想,几乎都是走一个二极管模式。
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根本不存在介乎于对错之间、善恶之间的灰色地带。
好比民间,两个老农起了争执,乡三老来评理,街坊邻居来围观;
而最终结果,必然是其中一个人没错,是个好人。
那么,另外一个人,肯定是错全都在他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烂人。
根本就不存在‘你也有错,我也不对’这种说法,更没有各退一步的中庸之道。
又好比两个商人,在彼此进行贸易时,有笔账目出了错漏。
那最终结果,也必然是其中一人憨厚老实,被对方蒙骗,另外一人狡诈阴险,无底线欺负老实人。
根本不存在‘双方都有错,都不小心,都没留意’的可能性。
民间尚且如此,类似的事放在学术界和政坛,更是进一步极端化。
尤其学术界,思想极端化更是重灾区。
旁的不说,就拿儒家和墨家的‘世仇’为例。
——一本墨子半本黑孔丘,可不是空穴来风!
整本《墨子》,与其说是墨祖墨翟的思想理念合集,倒不如说,是在温文尔雅的问候孔仲尼的八辈儿祖宗。
至于儒家,那更别提了——单一个孔夫子诛‘异端’少正卵,就足以说明在这个时代,各学派之间的碾压究竟有多严重。
儒家甚至有这样一句名言;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什么意思?
具体而言,就是相较于一个‘异教徒’墨者,更可恨的是那些同属于儒家,却分属不同流派、分支的‘异端’。
简而言之,便是儒家狠起来,那是连自己人都要打的!
而且打自己人,可比打‘外人’要用力的多!
考虑到这个背景,彻底取缔、铲除儒家,自然就被刘荣本能排除。
因为在这个时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时代背景下,儒家若是被彻底取缔,就等同于华夏官方,将儒家学说定义为‘歪门邪说’。
既然儒家学说,整个都被官方打包定义为歪门邪说,那其他学派的思想哲学中,受儒家文化影响的部分,自然也会都变成长歪了的、必须剔除的枝丫。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思想学术大混乱了;
这甚至可能演变成一场思想学术大洗牌、大断档!
经过对本门学派‘涉儒’部分的剔除,很多学派,都将‘不再是自己’。
受影响教深的,如法家、杂家,更是可能在动荡中彻底绝传,彻底消失在华夏历史长河当中。
所以,哪怕是为了其他各学派、学说,儒家也必须继续存在。
刘荣也同样不否认,在个别单一领域,儒家也同样有着其他学派、学说无法取代的独特优越性。
比如教化方面,儒家一句‘有教无类’,便是其他各学派成百上千年,都未必能悟到的格局。
再比如,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少不了公羊儒们‘十世之仇犹可复’的霸气宣言。
但也仅限于此。
好比一个人,体内不能缺少各类微量元素一样,摄入的食物要营养均衡,既不能没有肉,也不能没有菜,更不能没有碳水化合物一样。
儒家,是‘华夏’这个人体,必不可少的某一类摄入元素,却非唯一摄入元素。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华夏文明,不能没有儒家,但更不能只有儒家。
儒家必须存在于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当中,但绝不能单独存在。
既然如此,那刘荣需要把控的尺度,就相对比较好拿捏了。
——在不灭绝儒家的基础、大前提下,放开手脚使劲儿打压!
反正儒家‘有教无类’,有庞大的底层民众基本盘,堪称华夏学术界绝无仅有的史诗级抗压王。
只要刘荣不直接派军队搞种族灭绝,儒家就不会灭亡。
当然,这也只是单从‘压制儒家’的角度考虑,才得出的片面结论。
若只考虑华夏学术、思想界的健康,那刘荣最应该做的,固然是对儒家秉承‘反正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原则。
但从其他角度综合考虑,刘荣对儒家的打压,也不可能完全放开手脚、完全无限制压制。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儒家之所以是史诗级抗压王,之所以能以庞大的底层民众作为基本盘,‘有教无类’,近乎来者不拒,还仅仅是其一。
是个人就能做儒生,不需要身份、地位、财富支撑,固然是底层民众选择儒家的重要原因,却并非唯一原因。
除了儒家‘有教无类’之外,底层民众选择儒家的另外一个大前提,便是选择儒家,并非没有前途。
民众为何读书?
什么丰富思想、积累知识——说白了,都是说给贵族老爷们听的话。
对于底层民众而言,知识也好,武力也罢,最终归宿都不外乎那一句: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学算术有什么用?
在后世可以做会计,可以做金融,在这个时代,则是为了给某位富商或贵族做账房先生;
学书法有什么用?
在后世可能是为了陶冶情操,亦或是多学一门特长,而在这个时代,则是上限为官做吏,下限替人写信、抄录。
说一千道一万——算术也好,书法也罢,匠术也好,武学也罢;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人世间的一切技能,对于底层民众而言,都不外乎一门‘生计’,不外乎一项讨生活的手段。
而一个底层农户家庭,能支撑一个男丁劳力脱产读书从文,显然也不是为了显摆家族基因,亦或是为家族注入文学氛围;
对底层农户而言,一个男丁的价值,是极其巨大的!
在这个世代,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改善经济状况的农户家庭,必然是因为家中,有了一个或多个溢出的壮劳力。
同样的道理——在短时间内破败,甚至直接破产为佃农的农户家庭,也必然是因为家中,少了一个能扛起大梁的男丁。
事实上,在如今汉室,很多农户家庭的生存,往往都寄托于一个壮年劳力身上。
好比一个青年,结婚生子,过上了一家四、五口,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那这个青年,便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壮劳力。
等过些年,孩子们长大了——尤其是一个或两个儿子,能在天地间搭把手了,这个家庭就等于多出了一到两个壮劳力;
在儿子长成,到儿子分门别户,娶妻生子的这段时间,这个家庭享受着多出的劳动力,家庭状况必然会得到好转。
——且不说能不能奔小康,至少作为顶梁柱的父亲,不用那么劳累了。
而在儿子们娶妻生子,分门别户,父亲又步入中年,气力每况日下后,这个家庭就要进入低谷期。
溢出的劳动力没了;
本有的劳动力,也已经不再是‘壮劳力’,而是进入了‘老弱’的范畴。
这样的家庭,若是儿子们不成器,无力赡养父母,那最终大概率会比较凄惨。
所以在民间,子女分家之后,大儿子并不会分家出去,而是直接留在家中,继承父母绝大多数家产的同时,直接肩负起父母的赡养义务。
事实上,别说这两千多年前的汉室了——便是后世新时代的乡村,也同样有类似‘谁家男丁多,谁家就嗓门大、不好惹’的说法。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农户家庭,非但愿意让一个原本可以下地种田、补贴家用的壮劳力部位家庭做贡献,甚至还承担起这个壮劳力的读书费用及日常生活——这笔投资且不说风险大不大,至少投入极高!
尤其对于底层农户而言,将一个原本的潜在壮劳力,投资为一个成败不明的读书人,性质完全不亚于在赌桌上梭哈。
能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农户,所图显然也不会小。
——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是最基本的底线!
至于这个读书人培养出来后,如何反哺培养出自己的家庭,就看这个‘读书人’能走多远,能走哪条路了。
能做官自然最好。
实在不行,给大人物做门客,依附于贵族,也同样不失为一条好路。
实在实在退而求其次,大不了在家乡做个教书先生嘛!
收一收学子拜师的束脩礼,再得几个成器的学生孝敬、供养,也总好过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吃。
在这样一套思维逻辑下,民众选择儒家,不只是因为儒家门槛最低、需要投入的资金最少,也同样是因为儒家,具备培养读书人,乃至官员的能力。
说白了,就是让自家孩子从儒,最终只要学成,那就是能做官的!
若是做不了官,那还学个屁的儒?
还不如在当地找个铁匠、木匠、泥瓦匠之类,拜师学门匠艺来的合算。
这就意味着刘荣对儒家的压制,不单要以‘儒家不能灭亡’为前置条件,也同样要考虑到儒家‘有教无类’的根基,其实是以儒家的政治地位为支撑的。
学子从儒,学成能做官,能成为一个不受歧视的读书人及储备官员,才是儒家‘有教无类’的提倡,能得到底层民众买账的根本原因。
所以,刘荣再怎么压制儒家,也绝不能把儒家压到仕途无门。
这就很考验刘荣对尺度的把控了。
——得压着,得‘不喜’,得尽可能表达不满;
同时又不能堵塞儒家的仕途,要保证儒家在汉家的官场,始终有存在感。
与此同时,考虑到儒家的超高洗脑能力、同化能力,以及在官场形成小团体后,对其他学术团体的降维打击能力,还得控制儒家出身的官员,在汉家整个官僚体系的比例,以及具体的分布。
即:刘荣不单要让儒家出身的官员,在整个汉家的官僚群体中,占比尽量不超过四成,同时还要尽量达成每一郡、每一县——甚至每一个官方行政部门,儒家的占比都要在四层以下。
这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大方向’了。
这堪称精准把控,甚至是监督、监控!
“呼~”
“真头疼……”
“尤其儒家出身的官员,并不都会把‘儒家’二字贴在脑门上。”
“——朝堂内外,乃至郡县地方,有的是晁错那般‘儒皮某骨’,以及韩安国那般,‘某皮儒骨’的人。”
“甚至于,还有原本不属于儒家,却被争取到儒家的、其他学说的‘背叛者’……”
“难呐~”
如是一声感叹发出,刘荣不由得疲惫的揉了揉眉角。
只是目光,却不受控制的投降身侧,正静静躺在母亲怀中,提溜着大眼睛,打量四周一切的皇长子刘玄。
——初为人父的感觉,奇妙至极。
虽然说不清是喜是忧,却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刘荣在感到疲惫、孤独时,聊胜于无的心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