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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3章 还有时间

    对于儒家,刘荣从个人情感上,自然是相当不喜。

    因为在刘荣看来,古华夏绝大多数苦难,几乎都源自于后来,在歪路上越走越远的儒学。

    前世,刘荣曾听人说,秦汉风骨,都是被满口‘仁义道德’的儒学,给抽了个一干二净。

    对这种说法,刘荣不置可否——谈不上有多赞同,却也没觉得完全不对,只能说是有待商榷。

    但历史上的衍圣公家族世修降表,无疑是让后世万千华夏之民唾骂,也算是遗臭万年了。

    刘荣当然明白,祖宗的过错不该由后人背负,后人的过错也不该由祖宗负责。

    好比衍圣公家族世修降表,刘荣再怎么不讲道理,也不至于将其怪罪在孔夫子头上。

    但刘荣却也认为,衍圣公家族世修降表,以及后世的儒生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以至于闹出头皮太痒、水太凉的笑话,和儒学本身的特性,也有着相当程度的关联。

    ——儒学,天然就是为地主乡绅,或者说是地方豪强势力代言的政治学说。

    在儒家的治国理念、执政哲学当中,随处可见乡绅地主的影子。

    在儒家看来,一个国家最理想的状况,必然是乡绅地主做精神表率,以及实际意义上的代表、掌控者,带领底层民众扶持地方安定和运转。

    但历史的教训告诉刘荣:儒家理想中的‘乡绅’,恐怕只存在于理想之中。

    从历史长河当中,刘荣看不到所谓的‘良绅’,看不到能做表率、榜样的地主豪强。

    刘荣看到的,只有无情压迫、剥削底层民众的万恶地主。

    这类人,在古今中外都存在。

    而儒家的存在,却让这些卑劣之人,在古华夏大地,具备了最坚实的法理基础。

    ——地主豪强压迫民众,原本是一目了然的错误;

    但儒家的存在,却让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流淌着贫苦民众血海的恶劣群体,披上了一层‘良绅’的皮。

    单就这一点,刘荣就可以说一句:对于诸夏而言,儒学,是千古罪人!

    是儒学的存在,让古华夏的地主豪强,具备了合理合法,甚至合乎情理的剥削底层民众的理论基础。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刘荣从个人情感层面,对儒学的厌恶达到了极致,甚至到了‘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只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一个勉强算得上合格的青年天子,刘荣也同样清楚:很多时候,政治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不取决于个人喜好,而是应该以客观现实、宏大局势为基准。

    先帝后三年,也就是刘荣太子监国那三年,刘荣从先帝身上学到的最宝贵的知识,也同样是这一点。

    先帝曾告诉刘荣:如果单凭个人喜好,就决定国家大事,那必然会酿成大祸。

    因为天子,本就代表着宗庙、社稷。

    按照权责对等的逻辑,天子即富拥天下,也同样要为天下负责。

    天子固然可以凭借个人喜好,来做出影响天下的决策;

    但天子的决策最终,却不会引发只影响天子个人的后果,而是会影响整个天下。

    ——天子做出正确的决策,不会只让天子本人获益,而是更会让天下获益;

    同理,当天子做出错误的决策,受伤害的也绝不会只是天子个人,而会是整个天下。

    所以,每当做出重大决策时,刘荣都会反复提醒自己:事关天下安危,无论利弊,影响都会遍及天下,绝对不能只凭个人喜好做决策,甚至要尽可能不掺杂个人情感因素,而是应当以天下利弊的立场出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便是类似的道理。

    正是因此,刘荣对个人情感上无比厌恶,甚至堪称‘仇恨’的儒家,才会如此的宽容。

    没错。

    在刘荣看来,过去这些年,儒家所遭受的所谓‘不公正’待遇,非但不能算作是不公,反而还有些太宽容了。

    毕竟按照刘荣个人情感上,对儒家的厌恶程度,儒家就是彻底失传,都无法为世修降表的衍圣公家族赎罪。

    那么,既然明确自己不能受个人情感、好恶影响,从而对儒家做出不正确的判断,刘荣自然要从客观现实层面,去看待儒家在华夏学术、思想界,乃至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

    远的不说,就说如今汉室。

    经过秦末汉初,那段百废待兴——非但穷困潦倒,而且短时间内还没有能力复苏的特殊时期,黄老学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尤其是经过大半个文景之治,黄老学的特长展露无遗的同时,汉家也成功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从原先,只能事事委曲求全,方方面面都只求发展、复苏的苟发育阶段,进入刘荣这一朝的发力阶段。

    发育阶段,黄老学的优越性是毋庸置疑的;

    但发力阶段,就不是黄老学所擅长的范畴了。

    或者应该说:黄老学的‘无为’之道,适合发育阶段的封建政权,而发力阶段,则需要黄老学发挥‘无所不为’的侧重。

    只可惜,经过往昔几十年的歌舞升平,黄老学几乎摒弃,或者说是遗忘了自己的其他特点,在政治方面,几乎仅剩‘黄老无为’这近乎本能的四个大字。

    至于无为,而又无所不为,已经变成了黄老之士挂在嘴边、藏在心底,却绝不会付诸实践的一句空话。

    这也使得黄老学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了水到渠成的必然。

    在黄老学完成历史使命,即将推出历史舞台的时间节点,汉家,或者说是华夏文明,其实是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前方不止一条道路,而是好几条道路供汉家,或者说是华夏文明选择。

    如先帝年间,汉家便曾在先帝极为冷静的尝试下,朝着法家‘变法图强’的道路浅尝遏止的走了几步。

    结果显而易见。

    ——在必要时,法家变法革新,确实是能让破败的王朝起死回生;

    但在非必要的时候,法家不顾必要性的强行变法,却也会破坏王朝本有的和谐稳定。

    用后世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句式来说,便是法家的道路,每每都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至于狂澜为何‘即倒’,大厦为何‘将倾’,那你别多问。

    好比春秋战国之时,原本困苦、落后的秦,在商鞅变法之后迅速得以壮大,早在始皇一统天下前数十年,就已经成为了天下公认的最强国。

    在经过数十年的积累,这个曾经的最强国,最终甚至强大到了一己之力,便可一扫六合的程度!

    虽然这其中,有外交、军事、文化、商贸等各方面的谋划,但秦国本身的强大实力,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原本困苦羸弱的秦,因商鞅变法而得以图强;

    一统天下,威震四海的秦朝,也同样是在法家近乎偏执的变法精神下,在短短十数年内走向了灭亡。

    故而,华夏文明从秦的灭亡中得出教训:弱小,且几乎没有其他办法快速图强时,凭法家变法图强,是最优解;

    但在强大起来之后,继续留着法家,却又成了亡国之道。

    简而言之,便是越弱的时候,法家越有用;越强的时候,法家越有害。

    至于先帝做出的尝试,则是在汉家即不足够强——至少没强到可以讨伐匈奴,也不够弱——至少没汉初那么弱的微妙时间节点,来试一试法家的成色。

    即:在国家即不够强,也不太弱,介乎于强弱之间的时间节点,尝试通过法家‘扭转乾坤’的能力,来达成自身能力本不足以支撑的远大目标。

    具体而言,便是在汉家原本无力和所有宗亲诸侯为敌、与整个关东站在对立面的时间节点,试试看法家能不能起到什么奇效。

    最终得出的结果~

    怎么说呢……

    很难评。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晁错一手《削藩策》,确实发挥出了法家在‘忠君奉上’方面的主观能动性,为汉家扫除尾大不掉的宗亲诸侯格局实力,起到了不可磨灭的积极作用。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先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和整个关东站在对立面’的结果,在晁错一纸《削藩策》问世之后,终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若是发散思维‘遐想’一番,也不难得出一种未必准确的可能性:就算没有《削藩策》,先帝通过其他方式料理宗亲诸侯,最终结果再差,也不会比吴楚七国之乱差到哪里去。

    毕竟当时,整个关东,除了镇守关东门户的梁国,以及北方前线的燕、代之外,整个关东,几乎就找不到又一个忠于长安、忠于宗庙社稷,可以让先帝完全放心的宗藩了。

    从这个方面来看,以及刘荣自己从先帝的感官中总结所得:先帝通过晁错进行的这次实验,其实是失败的。

    实验的结论恐怕是:在王朝不强不弱的尴尬时间节点,法家能起到的积极作用,和负面作用不相向上。

    结合秦的灭亡,所得出的‘越强的政权,用法家效果越差;越弱的政权,用法家效果越好’的结论,便不难发现:法家能起到的积极作用,真的是和政权本身的强弱,呈线性负相关。

    政权越强,法家越坏;

    政权越弱,法家越好;

    政权不强不弱,法家不好不坏。

    说好听点是不好不坏,说难听点,那就是卵用没用……

    具体到当今汉室,经过开国初的‘羸弱’期,以及文景年间的‘不强不弱’时期,到了当今刘荣这一朝,汉家已经开始全方位展露出强盛之态。

    文景之治种下的因,即将结出一个无比强大的汉家,来作为最终的果。

    如此背景下,按照法家的作用,与政权强弱呈线性负相关的逻辑,刘荣这一朝,汉家若是重用法家,那无疑就要起到负面效果了。

    到这里,问题其实就显而易见了。

    ——黄老学完成历史使命,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并朝着后世那个寻仙问道,神神叨叨的‘道家’发展;

    法家则因自身特性,并不适用于如今愈发强盛的汉家。

    可以说,如今汉室不需要通过法家变法图强,也可以说,已经走在正确道路之上,正愈发强盛的汉家,不应该‘变法生乱’。

    黄老淡退,法家不适用;

    而其他诸学——杨朱肯定用不了。

    太祖高皇帝早就有言:杨朱这个学说,天下唯一能研读的,便是当代天子。

    只有上一代天子驾崩,下一代天子才能够染指,连太子储君都不能触碰!

    这也很好理解。

    毕竟任谁坐在皇位之上,看着一个整天念叨‘杨朱唯我,不以物累’的太子储君,后脖颈都得发凉。

    墨家更是只可用其‘鲁班之术’,而不可用其治国之道——毕竟墨家的思想太过先进,甚至都和后世新时代的华夏近乎一致了;

    对尚还处于封建文明初期的当今汉室,那都不是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的问题,而是劈个叉都远远够不到的程度。

    没了!

    除了儒家之外,没得选了!

    和那些除儒家之外,根本无法选择其他学说,只能吃儒家‘有教无类’的红利,借儒家搭上‘读书人’之顺风车的文人一样;

    如今汉室,也同样沦落到出儒家之外,再也没有第二种选择的境地!

    这也就难怪历史上的汉武大帝,能那么果决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

    ——哪怕不罢黜,百家也已经基本把自己玩儿绝传了!

    ——哪怕不独尊,儒家也已经掌握天下学术、思想界的话语权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非是主导了儒家独尊,而仅仅只是从官方层面,承认了‘儒家已经独尊’的客观现实而已。

    但现在,时间才刚来到当今刘荣五年,历史上的汉孝景帝十一年。

    这个时间节点,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都才十一岁;

    刘荣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压制儒家,避免儒家在客观事实层面,达成‘儒术独尊’的既定事实;

    而后再倒逼刘荣,和历史上的汉武大帝一样,承认这个客观事实成立,并未‘儒术独尊’背负历史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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