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广场之上,乌压压数百士卒挤作一团。
清晨的日光照下,却照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三日的等待,三日的僵守,换来的不是援军的旗帜,不是救兵的号角,而是一纸空无。
士卒们眼神混乱,有的通红如血,有的灰败无光。有人咬牙切齿,青筋暴起;有人浑身颤抖,低声抽泣。
他们的盔甲破损斑驳,沾满灰尘与血迹;他们的手掌满是裂口,指缝里嵌着握刀持盾留下的血痂。
三日来,他们没有撤离,没有突围,只是苦苦死守着空城,等来的却是虚无。
——而那一句“赵都尉让人劝那小子逃跑”,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士卒心中仅存的支撑。
愤怒、怀疑、背叛,汇成滔天巨浪,将整个军心彻底吞没。
就在这片混乱与崩塌中,韩守义冷眼旁观,唇角微微上挑,正如猎人静待猎物崩溃。
他忽地冷笑一声,猛然高喝,声音炸开在人群上空——
“弟兄们!我们都被骗了!所谓援军,根本就是虚无!”
“我们是被耽误了!!”
“赵烈,你拿我们当什么?!拿我们当傻子吗?!”
“呸!!”
一个士卒愤怒至极,直接将手中的破盔摔在地上,铁器碰撞,铿锵作响。
韩守义嘴角勾起冷笑,乘势继续喝道:
“你们看,他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他沉默,他默认!他心虚得不敢说话了!”
“弟兄们!这三日若不是他口口声声说援军必到,我们早该撤军了!可现在呢?时间全被他耗光,退路都被断死!他不过是拿咱们的命,来换他自己心中的一场虚妄!”
话声如刀,狠狠剜在每个士卒心头。
广场上,士卒们彻底沸腾。
“耽误我们!这就是我们的都尉?!”
“赵烈,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你该死!!”
怒骂声、嘶吼声汇聚成惊天动地的声浪,似乎要将整个广场掀翻。
有人激动地举刀,眼神森冷,直欲冲上前去。
若非还有残存的军纪,局面怕是早已失控。
赵烈站在风暴的中心。
无数目光如箭,扎在他身上;无数怒骂如雷,震在他耳畔。
可他没有说话。
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只是沉默地站立。
晨光映照在他脸上,那张苍白却冷峻的面孔,没有丝毫动摇。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目光深沉而悠远。
好似这一切怒火、咒骂,与他再无关联。
梁敬宗上前,指着他怒斥:
“赵都尉!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该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三日来我们被困在此,日日等援,日日空耗!多少时机错过?多少人心被虚妄耗光?!而你呢?!却用虚假的希望来哄骗我们!你心何在?!”
杜崇武也冷声接道:
“你既然承认一切都是你所为,那就更说明,你是拿全军当棋子!你欺军罔上,你罪无可赦!”
三人声音交错,句句如刀,将赵烈置于万丈深渊。
士卒们怒火更甚。
“是啊!要交代!必须交代!”
“我们要真相!!”
“赵烈——你混账啊!!”
无数吼声汇聚,震得天地似乎都在颤抖。
而赵烈,依旧沉默。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灰白的天穹,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慌乱。
唯有一抹释然。
是的,他承认了。
一切骂名,一切指责,他都承认。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个人护在风暴之外。
他默默承受,独自一人,迎向全军的质问与怒火。
像是一座孤峰,任凭风雨雷霆狂轰滥炸,却不曾退缩半分。
士卒们看着他,有人怒不可遏,有人泪流满面。
可无论他们如何咒骂,他始终没有辩解一句。
只是那沉默的身影,犹如一道孤影,立在广场中央,显得无比孤独,却又无比坚毅。
风声呼啸,旌旗翻飞。
整个广场,嘶吼与愤怒如潮水汹涌。
而赵烈,就在那潮水中央,像是被烈火焚烧,却不发出半点呻吟。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好似在说——
骂吧,恨吧。
一切,我都承受。
韩守义见赵烈仍旧沉默,反倒越发猖獗起来。
他转身朝众人一指,声音高亢而冷厉,像把锋利的刀刃割入每个人的耳膜。
“诸位弟兄,你们可曾忘了当初我们为何在此驻守?不是为了等一个虚无的承诺,而是为保全自己与家属的性命!”
“赵都尉三日来反复许诺援军,叫我们不要撤,叫我们守住这城——可结果呢?时机被你耽误了,退路被你堵死了!”
“如今平阳城已成牢笼,城中百姓逃了,咱们只是被圈在这片泥巴里,任敌军围剿!”
他的话像火苗一样落到谁心上谁便燃烧。
军士们一个个面色狰狞,拳头攥得通红。
有人拍案而起,有人眼含愤怒,有人则像被抽干了最后一口力气般无声垂首。
梁敬宗接着推波助澜,嗓音里带着明显的煽动意味。
“如今咱们被逼到墙角,仅剩两条路——自沉或投降。”
“可赵都尉却在这关键时刻,把希望的糖衣递来递去,耽误了撤退,害得我们走投无路!你们愿意继续相信一个用我们命做赌注的人么?!”
杜崇武不甘寂寞,冷笑着把话挑得更重。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把那小子劝逃,说是为了保全什么,真相是什么?”
“难道他想用我们的血肉去换一个人的安全?”
“若真如此,跟那些禽兽有什么两样?若真为立功而弃众人于不顾,那他就该当斩!”
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愤怒像潮水一般扑向赵烈。
军中本就疲惫的血性,在绝望与被出卖的愤怒中,迅速变得暴烈而不可收拾。
有人开始叫嚷着要立斩赵都尉。
有人提起长刀。
有人哭着喊着要回家去见老小。
赵烈看着这一切,他的眼眶却并不因羞愧或惧怕而浑浊,反而在阳光下显露出一种近乎冷峻的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像把胸中那口压抑了许久的火焰压回去,声音缓慢却清晰地传向四方。
“好!既然你们要真相,我便把真相说在这里。”
“是的,我隐瞒了一切——包括援军的虚实、包括我为何劝那人离去、包括这三日来我对你们说的每一句话。”
“你们有权愤怒,有权责问,我有罪,我认!”
话落,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更多的质问像箭矢射向他,但赵烈并未后退。
他又接着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骨子里的痛楚。
“我隐瞒,不是因为我想骗你们的命,不是想栽赃或为自己争名利。”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沈主帅的身子。沈铁崖是我们的主帅,他伤重,若强行迁移,必死无疑。”
“若主帅死了,阳平的百姓、你们的妻儿,谁还能有退路?我不能看着一个人死,就换取什么所谓的退路。”
“我宁可把骂名揽在自己身上,宁可用我的名声作为代价,也要护住剩下的可能。”
他的话像一把冷刀,在寂静中划过每一个人的心房。
有人愕然,有人眯起了眼,更有人忽然滞住了脚步,像被什么东西撞中了胸口。
愤怒并未立刻消失,但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与迟疑。
赵烈把声音继续压到极细。
“我要你们知道的是,若我当初毫不隐瞒,叫你们全部撤去,沈主帅必死无疑。”
“那时你们保全了性命,但若敌军追上、围剿百姓,多少无辜又要付出?”
“我选择了让你们有一个选择的时间,而非毫无选择的屠杀。”
“是的,我错了,我没有权利替你们决定,但我承担这错;所有的后果,皆由我一人负责!”
他刻意停顿,目光环视每一张面孔,像是在用视线裁判每一段曾与他并肩的关系。
他的声音又一次提高,带着某种不屈与诚恳。
“我愿意被你们审判,愿意被问罪,愿意被斩首示众!”
“只要你们能因此而得以活命,只要能让这城里剩下的老弱妇孺有一步退路,我便甘心。”
“所有的苦楚和仇怨,你们可以全部向我索取!我向天发誓——这一切,若有不实,赵烈有罪,随你们处置!”
广场上短暂的静默随即被撕裂。
有人因为气愤而冷笑。
有人为他的话找到了一丝端倪而沉吟。
更多人则是被这句“愿承担一切”震住了。
愤怒的声音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少了一些无差别的撕裂,多出一种审视与迟疑。
韩守义见状,面上阴霾更甚,他冷冷朝众人喊道。
“你们听见了吗?他说愿承担!这不过是老谋深算的招牌!”
“用这种话蒙蔽人心,他自知难逃责难,先把自己的胸口当盾牌,让我们这些被欺骗的人软化心肠。”
“诸位,不要被这一套虚言迷惑!今日若不讨个说法,明日便是更大的代价!”
他的声调再次把怒气拉高,惹动了更多原本摇摆的士卒。
一时间,支持与反对交织,广场上的气氛如同压在火山口上一层薄薄的灰,随时可能被下一句话点燃。
赵烈看着人群里挤满了自己的兄弟,心口的痛楚像刀割。
他并不回避这些刀锋,反而一步踏前,顿在旗杆下,面朝众军,口气更沉。
“诸位,我给你们一个承诺。今朝之后,不论结果如何,若你们要把罪责全部推到我头上,便拿我来判。”
“我赵烈,自此刻起,只要你们一句,便把我押上彼处让你们审断!”
“但请记住:审判我之前,请先想清楚,你们是否愿意丢下沈主帅和城中无助的百姓!”
“先想清楚——若你们真的要拿我去换命,那便斩我;但若你们要因仇怨而弃置众生,那我也留不得你们的信任。”
他的话像冰冷而坚定的刀锋,把混乱的情绪劈开一条缝隙。
那些怒骂之声在这句“先想清楚”后,渐渐散成了不同的私语。
有人沉默,有人咬牙,有人面色扭曲着思索。
赵烈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眼中映着晨光下飞扬的尘土与破旧旌旗。
他没有拔出刀,没有威逼利诱,只有赤裸裸的承担与孤绝。
他知道,这一刻他已无退路,唯有站在最前,承担所有人的仇与怒,以换取一线可救的可能。
广场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更多的质问、更多的咆哮仍在环绕。
但在那股最原始的怒火之外,悄然生出了一点迟疑与思量。
人们的心,像被硬拉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难以言说的矛盾与软弱。
赵烈目光未曾离开众人,低声自语,却又仿佛对所有人宣告。
“我来当这众怒的承受者。你们若要判我,尽管来判。”
“但判我之前,请先把那些你们想要保存的命算一算,别把整个城的命运当成一句气话丢弃。”
晨风吹过,旌旗猎猎。
人潮喧嚣中,他孤独的身影却像一根直立的蜡烛,既摇曳也不灭。
众人的回声在空旷的广场上盘旋,审判的时刻仿佛近在眼前。
但所有人都清楚:在这不会有人能轻易得出答案的节点上,赵烈已把自己的肩膀,献给了这场波涛汹涌的众怒与希望。
韩守义冷笑,眼角的皱纹都被拉扯得愈发狰狞。
“赵都尉,你说得倒是慷慨激昂,什么‘一切由你承担’,什么‘你愿以身殉’。可说到底,不过是仗着你这些年积下的名声,仗着你在军中还有几分威望。”
他话锋一转,猛地提高声音,语调阴冷。
“你知道,弟兄们心中不忍,你知道,大家未必真的会杀你,所以你才敢大言不惭,说这些好听的话。你这是拿身份当盾牌,吃定了大家不敢下手罢了!”
话声如利刃,割裂了先前刚刚升起的那一丝迟疑。
梁敬宗立刻跟上,沉声喝道:
“不错!赵都尉此举,无非就是打的这等算盘!你以为弟兄们全是傻子?你一声‘我来受过’,便能将一切化为虚无?要真如此容易,世间何来公道!”
杜崇武也冷笑着添了一把火:
“赵都尉,你纵然有天大的威望,也该明白,军中有军法。错就是错,哪能凭一句话就抹去?你既然不怕死,那就当众伏法!可问题是——这场赌约,还没算清呢!”
他拖长声调,咄咄逼人地说道:
“当日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赌约,说三日若无援军,就要处置那蛊惑军心的小子。”
“如今三日已过,援军影儿未见!赵都尉,你既然一再说自己承担,那便先把那小子交出来,让他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对!”韩守义猛然一喝,狞笑着高声道。
“赵都尉,你的话我们暂且不论真假。可那个小子呢?他叫宁萧,是吧?他该出来了!赌约既定,总不能说了不算!”
这话一出,四周士卒心头骤然一震。
方才他们因赵烈的坦然而心生复杂,如今一听到宁萧这个名字,愤怒立刻找到了新的出口。
“对啊!那小子去哪了?!”
“赌约不能作废!三日已到,援军未到,他该偿命!”
“赵都尉若真想赎罪,先把人交出来!”
呼声越来越多,像火星落入干柴,转瞬燎原。
他们念及袍泽之情,不愿真的将刀锋架到赵烈脖子上,可那小子不同。
宁萧出身寒微,又是新近才入营中,凭几句话便鼓动了军心,如今三日已过,援军未现,他的身影便成了士卒们怒火最合适的寄托。
“把他交出来!”
“杀了他!”
“他害我们白等三日,他该死!”
喊声汇成惊天动地的浪潮。
中军广场上,数百双眼睛带着滔天恨意,仿佛要把一个名字撕成碎片。
赵烈站在中央,面色铁青,双目血红。
他本以为自己已将所有怒火揽在身上,可谁料韩守义等人如此阴狠,竟把矛头再度引向宁萧。
那一刻,他胸中烈焰几乎要把胸膛焚烧殆尽。
可他终究没有失去理智。
深吸一口气,他声音低沉,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够了——!”
这一声怒吼,震得广场上的嘶吼戛然而止。
士卒们一愣,目光纷纷聚焦到赵烈身上。
他脸色阴沉如铁,眼神如刀锋般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韩守义三人的脸上。
“宁萧……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四野骤然寂静,仿佛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赵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铁石般钉入每个人的心口。
“当日,是我让他去鼓动你们。是我告诉他,要说援军三日必至。是我把你们的希望,托付在那三日之上。”
“所以,若有罪,他无罪!”
“有罪的,是我!”
“是我赵烈,欺瞒了全军!”
他一步上前,昂然挺立,像是把自己交到所有人手里。
“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宁萧,他不过是奉我之命,他的性命,与你们无关!”
喊声在这刹那又一次炸开,比方才更汹涌。
“你说是你就能算数?!”
“赵都尉,你这是包庇!”
“当日赌约,所有人都在场听见的!那小子亲口应下,如今怎能一笔抹去?!”
“不能便宜他!杀了他!”
人群中的嘶吼再次高涨,情绪彻底失控。
可赵烈并未后退半步,他脸色苍白,却声音沉稳,像铁石撞击在每一个士卒心头。
“赌约是他应下的没错,可那赌约的背后,是我授意!”
“你们若认定要有人死,那便杀我!我替宁萧受死!”
广场上的空气像被撕裂。
这一句话,把所有士卒的呼吸都压住了。
无数双眼睛望向赵烈,复杂得几乎说不清楚。
有人愤怒,有人震惊,有人眼圈发红。
他们没想到,赵烈竟当众说出“我替宁萧受死”这样的话。
韩守义愣了一瞬,旋即冷笑出声。
“好,好一个替人受死!”
“赵都尉,你是打定主意要护着那小子了?”
“可惜啊,这世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一人一命,他答应了赌约,就该履行!”
“你再怎般替他遮掩,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三日已过,援军未到,他宁萧,欠全军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再度煽动,试图把人心拉回狂热。
士卒们再次喧嚣,刀剑拍击在甲胄上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是一场即将吞噬一切的暴风雨。
赵烈独自站在风暴中心,双目如炬,任凭怒火与咆哮席卷。
他没有再与韩守义辩驳,也没有再解释一字。
只是挺直脊背,缓缓举起双手,声音沙哑,却坚定如铁:
“宁萧无罪!我赵烈,愿以此身谢罪!愿替宁萧受死!”
话音落下,广场上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一次,怒火与震惊交织,撕扯着每一个士卒的心。
他们看着赵烈孤立的身影,心中涌动的,不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与沉重。
可是,那些怒吼与煽动,仍未停息。
风声呼啸,旌旗猎猎。
在这片汹涌的喧嚣中,赵烈孤独而坚毅的身影,像是被烈火焚烧的孤峰,笔直地立在中军广场的中央。
他以一己之躯,承受着全军的怒火。
他以一己之命,替另一个人立下了最后的屏障。
——这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剩下一个决绝的誓言:
宁萧,不可死。
哪怕,换自己去死。
与此同时。
平阳城外,晨曦方才透过山岭的边角,薄雾未散,远处旌旗猎猎,铁甲映光。
最先察觉异动的,是潜伏在城外西南角的一名探子。
他匍匐在半山腰的草丛里,原本困乏的眼皮忽地一跳。
——地在震!
他猛地屏住呼吸,贴耳听去。
果然,自远方的山谷间,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千军万马正在铁蹄下碾压大地。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定睛望去,只见薄雾深处,仿佛有黑压压的人影在晃动,旗杆林立,似有铁流涌来。
“糟了!”
探子心口一紧,额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这几日,他与同伴昼夜轮换,巡查四野,所见不过是敌军远远的营火与零星巡哨,绝不曾见到如此庞大的动静。
可如今,一整片山谷似乎都被金戈铁马的声势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