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觉戏…’
李绛迁听了这名字,当即明白:
‘原来是曲巳的那位派人来了!’
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李绛迁大喜,脚步却没有挪动,仍然关注着大殿内的情景,口中笑道:
“速速把真人迎进来!”
李绛宗奉了命令出去,不多时,果然见到色彩闪闪,殿间快步上来一中年男子。
此人身着常服,眉毛厚重,一身神通流转,两颊略瘦,呈现出一副果敢姿态,漆黑的瞳孔中带着一幽蓝,腰间束着一根银色的索带,行走带风,显得很是利落。
这位真人在大殿中立了,睹见一绛袍青年立在殿前,眉宇平淡,双目沉郁,看上去很难对付,心知是魏长子,便行了一礼,道:
“【况泓】见过大殿下!”
‘『修越』道统。’
李绛迁瞧见他第一眼,隐约感觉是个雷厉风行的,又观神通,凝实沉厚,绝非泛泛之辈,便笑道:
“道友竟识得我!”
这况泓真人颔首抬眉,合手道:
“来湖上之前,我家大真人多有嘱咐,言称主事的金眸修士乃是魏长子,觉戏谨记在心。”
“道友远道而来,绛迁本该出阵来迎,可湖上大战方歇,族妹伤势不轻,又要稳固族中密阵,挪动不得…还请见谅。”
李绛迁目光带笑,客气地请他上来,问道:
“太叔公早提过道友——不知道友几时出的关?”
“殿下言重!”
这位况泓真人回了一句,答道:
“大约十日以前出关,亲见了大真人,得了灵物、灵器赏赐,便受山中秘法,一刻也不停留,立刻赶过来了!”
李绛迁恍然点头,笑道:
“如此匆忙…”
他心中却琢磨起来:
‘谛琰虽是大真人,道统却不以测算闻名,庆济方更背负着修武之国运,非神通所得度算…也就是说,洮水大败,谛琰必然算不到…’
他所疑虑的,正是况泓赶来的时间!
‘这么一算,很可能曲巳山没想过他这么早过来,应该还有一些稳固神通、教导术法的时间,只是湖上大战突起,这况泓得了消息,不得不立刻从海外出发,救援我家…’
算算时间,如若果真如此,况泓前来的速度已经算得上相当快了——曲巳距离望月湖可不是一般的远,也就『修越』修士能在这个时间点赶来!
‘可惜…实在太远了。’
这却足见曲巳的心意,李绛迁对他的笑容都柔和了几分,颔首道:
“辛苦道友!”
况泓真人摇头,正色道:
“殿下唤我觉戏即可。”
李绛迁顺势点头,况泓真人却郑重其事地行礼道:
“不知魏王何在?”
李绛迁笑容不变,答道:
“父亲正闭关疗伤。”
况泓并不意外,点头道:
“我既持『修越』神通,神妙颇多,殿下如若信得过我,让我见一见魏王,必然有所助益!”
尹觉戏兴许是好意,可李周巍位处日月同辉天地,没有什么神通比这洞天更能屏蔽灾劫了,自然不可能答应他,只是李绛迁向来话无落空,先不答他,而是讶异道:
“不知…觉戏修了哪道神通?”
况泓真人答道:
“修持的乃是『僭劻勷』,乃是我道统之中秘传神通之一。”
李绛迁只听了这三个字,略微眯眼,兴趣油然而生,立刻坐直了身躯,专注听着况泓的话语,这尹真人神色肃穆:
“此道为偏闰大道,劻勷天下,大助僭天之举,能加持主君,借王威破敌阵、杀敌将…皆有裨益…其中的神妙因人而异,极为复杂。”
他顿了顿,道:
“当年的梁帝第一大将,名叫【贺石平章】,曾以此术大破敌军,闻名天下,一身神通圆满,杀得敌我胆寒,乃是大梁立国大将。”
这位真人笑了笑,幽幽地道:
“当然,大梁立国,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修越』神通圆满,恐怕一朝证道,一定要叫天下沸腾,新朝暴毙,哪个帝王不杀?’
李绛迁毫不奇怪,目中含光,暗自点头:
‘如此看来,一如太叔公所说,他果真是连道统都与我家连在一处。’
于是负手笑道:
“贵族的道统,我亦听说过…看来,道友是为了道途而来了?”
尹觉戏目光平静,答道:
“不止于此。”
此人颇有心气,虽然立在殿下,却自有一股威势,眼中含光,低声道:
“我来此地,愿成魏王大业,不止为了我的道途,大真人的金位,却还有一个心愿,期盼促成。”
李绛迁扫了眼,问道:
“不知是何等大事?”
尹觉戏盯着他,轻声道:
“南疆有一只碧蛟,号为碧馥山主,名曰参渌馥…殿下可识得?”
这个名字落在殿中,绛袍青年的目光遂有了变化,淡淡地道:
“自然识得。”
尹觉戏踱了两步,幽幽地道:
“觉戏生在曲巳,也算是个世家弟子,父亲名为尹乡,早年便陨落了,族叔尹髑视我如己出,将我提携至今,后来他修为渐成,便与我分别,入曲巳修行——直至九十五岁得神通,很快成了紫府,乃是我曲巳天才。”
说到此处,他眼神渐渐有了波动,道:
“后来大真人渐渐不理会山中事务,由他领事,当时我曲巳处境颇艰,与多方势力交恶,四处求援…一来二去,便与这参渌馥相熟。”
“不曾想此獠早有加害之心,与诸家暗暗勾结,又与无生咎门作了利益交换,几位真人一同藏匿,借机将我族叔于南疆杀害!”
这位真人眼中终于流露出明显的恨意,冷色道:
“当年正值大真人迈过参紫的关键之时,差点因为此事功亏一篑,后来…大真人带血仇出关,这才将无生咎门的范恢斩杀海上!”
可他没有半点解气之色,而是满眼阴霾,道:
“可大真人的状态,贵族亦明白,越出手越是糟糕,打得无生咎门不敢外出,一度威势大衰,却因为诸家的插手不得不调和…转头回来,已拿参渌馥无可奈何了…”
这中年人抬起眉来,眼神平静,道:
“我既成神通,不可忘前辈之仇。”
李绛迁不曾想还有这个渊源,眼中的色彩一下浓烈起来。
参渌馥此妖,李氏可以说毫不陌生,这是代代相传的仇隙,李绛迁可以很清晰的感知到每一位长辈的心思,连李玄宣这个一向保守的老大人都是满心恨意,更别说李曦明、李周巍,几乎每一个真人都早已经把这妖物列在了心底的必杀名录之上!
‘这是我李氏举族之心,不可动摇。’
尹觉戏的话语可不仅仅是他的要求与志向,这些固然重要,可背后更代表着曲巳山的意思——尹髑不止是尹氏子弟,还是曲巳的人,这仇对廖落、况雨等人照样不小!
‘哪怕谛琰不能出手,廖落肯定是要来相助的,这位真人突破紫府中期已经有些年头,又是谛琰扶持的顶梁柱,诛灭此獠之事如在二十年、三十年以后,至少有二三成的可能又是一位大真人,即使不是,也能带人作为极重要的援兵!’
他目光炯炯,心中大定,却并没有立刻应下来,而是低声道:
“这妖孽…为非作歹多年,与我家亦有不共戴天之血仇,觉戏放心,等父亲出关,我带你一同去向他陈情!”
此言既出,尹觉戏的神色略有变化,微微出了口气,答道:
“多谢殿下!”
如此一番交心,李绛迁对他的戒备放下许多,正要言语,见着尹觉戏拱手,答道:
“却有一事要告知殿下。”
他声音低了许多,已经神通压住,道:
“前些年贵族问过山中【袤土宝心玉】的消息,因为涉及大道统,我等不敢声张,玄怡真人靠着一些师门上的关系问了问,大抵有了回复。”
这东西颇有些忌讳,自家方才还暗暗在大殿里用过,眼下听了这话,李绛迁立刻抬起头,听着尹觉戏低声道:
“此物出自【帝宣道宫】,是社稷之道最巅峰之时下放给诸位弟子的,如今已然不多了,大多都只有通玄的嫡系敢用。”
“可严格计较起来,社仙的种种神妙威能早已失效,这东西要熔去也不成问题,只是…这话不能经过他的嘴,只能由我们来说一说。”
李绛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暗暗点头:
‘玄怡自称与北方有些渊源,这东西去问他正常,但也恰恰因此,他身份敏感,当然不能直接向我家说可以把这东西熔炼了…所以来我湖上的时候也缄默不提…’
‘只是…哪怕社仙的玄妙不在了,通玄的脸面可还在,曲巳也不好替我家做这种事情罢…’
于是作出沉吟之色,道:
“真人的意思是…”
果然,尹觉戏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犹豫之色,道:
“如果一定要熔,山上是不大方便的,恐怕要湖上自行此事,可这东西…贵族如果愿意交给曲巳,大真人转赠给玄怡真人,他可以向通玄修士求取他物。”
“哦?”
李绛迁见他不敢说换取,只敢说【转赠】,心中明白此间的忌讳还真不少,于是静静地道:
“【他物】是何物?”
尹觉戏答道:
“成全的是玄怡真人的道统,山中可以补偿贵族。”
这其实是个不差的选择,毕竟东西落在自家手中也就用来疗伤,而自家的阵盘曲巳前前后后尽心尽力,到底也是欠了个人情,李绛迁便客气道:
“大阵能成,曲巳亦出了大力,如今岂有不成全玄怡的道理?有需要就尽管拿去,不必谈什么补偿。”
尹觉戏位置却拿得很正,并没有自居外人,而是答道:
“我禀报曲巳。”
李绛迁满意点头,灵识微动,扫了眼大殿之中的动静,发觉自家妹妹已经好得多了,只是诚铅承担了主要的神通维系,面色渐渐发白,便郑重其事的看着尹觉戏,道:
“白海之上,有一处洞府,乃是善柏真人所居,觉戏可晓得?如今坐镇湖上,挪动不得,还请替我走一趟。”
这是他早就有的心思,而况泓修行的又是『修越』,太虚行走速度极快,自然最合适,此言一出,这真人立刻点头,从大殿之中退出去。
李绛迁这才起身,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颇有忧虑之色,暗自叹气:
‘还答应了金羽宗要交付真火,换取功法,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
夜色昏黑。
蜀地多山,险峰迭起,绵延千里,高低起伏,逐一汇聚,高处被冰雪覆盖,明明有大阵光彩闪烁。
此片山脉近南北向,东陡西缓,古代名气不小,称之为【邛崃】,一度是古仙所居,后来为太阳道统所占据,改了名字,叫做【长怀】。
此山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蜀地,连蜀都亦在山脚下,山上则终年笼罩着密集的灰云,隔绝内外,不为外人所知,长怀修士又一向排外,会见来客也在几个外峰,以至于这座雄山几乎没有暴露在天下紫府的视野之中。
可这样一座神秘玄山,今夜却有一道流光飞跃而来,毫无阻碍地穿过灰云落下,沉入这雾沉沉的深处,这才见到满山宫阙,玄文密布,堆砌白雪,遍地松柏,一派仙境模样。
来人在玄宫中站定,显现出青灰色的服饰来——正是庆濯!
蜀军草草而归,主帅伤势不轻,这位庆氏嫡系好像毫不关心,也没有什么忧虑,甚至连宫中都不去,而是一路往这山上而来,颇为拘谨地站在玄宫前。
不知过了多久,刚才听见玄宫之中有了动静,传来一声平静的问话:
“班师回来了?”
庆濯拜倒在地,显得很是恭敬,道:
“禀大人,已经回来了…杨氏不曾派人来,李氏却守得很死,不但出了新紫府,还请了刘长迭来,宋国支援很及时,最后…不曾惊动白麒麟…”
他语气审慎,里面的人却好像并不关心什么白麒麟,而是有了轻微的笑声,道:
“刘长迭…我记得他,当年还是我与他们一同去调查此事…断了他道途,他回湖上去了?”
“是。”
庆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答道:
“有一道【玄库请凭函】在他手里。”
这话终于让里面的人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宫门,这才有冷冽的声音:
“谁家的那一份?颍华?”
庆濯摇摇头,低声道:
“晚辈估计…是龙属……”
里面的人缄默了一阵,好像阴郁起来,淡淡地道:
“你说…我让人去一趟,直接把他打死,会不会稳妥些?”
庆濯一下有了冷汗,深深一礼,道:
“恐怕,伤了龙属的心,到时候闹起来,大人脸面上…不好过…”
“脸面…”
那人冷笑起来,竟然浮现出满满的厌恶:
“我生了这么个玩意,庆氏早就丢尽了脸面!北边丢完脸再去东边丢,又何差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