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论起勤奋,你估计很难在巴黎,乃至于全欧洲,找出一个比巴尔扎克更勤奋的作家了。
就像他的偶像拿破仑那样,巴尔扎克的作息时间同样奇怪的令常人无法忍受。
他每年都有几个月会照着下面这张时间表执行:晚上六点钟上床,半夜十二点起床,披上宽大睡袍,点起四支蜡烛,拿起鹅毛笔,一口气工作十六个小时,如果稿子催得急,则可以工作二十个小时。
而根据巴尔扎克本人所说,他有一次甚至连续工作了四十八小时,中间仅仅休息了三个小时。
他一般会在早上七点洗个澡,稍作休息,出版商也会在这时派人过来取走稿件。
而如此长的工作时间带来的自然是凡人无可比拟的更新量,这头驴经常在同一天同时赶工几部作品。
几十万字的《高老头》和《乡村医生》都是他花费三天时间赶工出来的,由于巴尔扎克是用鹅毛笔蘸墨水写作,而相较于巴尔扎克的书写速度,墨水干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于是他常常得把草稿一张张平铺在地板上,再用滑石粉洒在纸上吸干墨迹。
因此,一整夜下来,地上、桌上、巴尔扎克的手上、脚上、脸上常常弄得到处都是墨迹粉痕。
照理说,以巴尔扎克的这个更新量和他现如今在欧洲的名气,他早该财富自由,就此封笔退休了。
但无奈的是,这个小胖子在理财方面是个低能儿,常常是刚刚还完债,便又灵机一动投资起了某个“赚钱”的新风口,然后再次欠上一屁股债,如此循环往复。
正因如此,尽管他是当今世界最高产的作家,可是依然生活窘迫,债务缠身,被讨债人围追堵截。常常不得不被迫外出躲债,也使得他有时候连个固定的邮政地址都没有。
除此之外,巴尔扎克的消费观也比大仲马强不了多少,他在家里写作时经常脱个精光,按他的说法,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节省衣服好在外面多穿几天。
是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巴尔扎克的衣服都是一次性的。
按理说,这行应该没有这样的相关规定啊!
当然了,近年来巴尔扎克经济状况的迅速恶化,有很大一份原因也在于他那位“母亲”般的情人伯尔尼夫人不幸去世了。少了伯尔尼夫人无偿的资助,巴尔扎克没有沦落到流浪街头就不错了。
众所周知,为了保证写作时清醒,巴尔扎克嗜咖啡如命,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到巴黎街头采购咖啡豆。而他常常光顾的咖啡馆老板娘,每每提起巴尔扎克,却并没有对这位大文豪的经常光顾感到自豪,反倒是愤愤不平的用“brigand”(土匪)称呼这个小胖子。
因为巴尔扎克每到结账时,都会使出他的惯用伎俩,一摸口袋,然后叫道:“我的上帝啊,又忘带钱包了!记账!记账!”
而从老板娘愤怒的态度,大概也能猜到,巴尔扎克的记账单肯定是从来都没有结清过的。
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海涅。
海涅虽然也经常记账,但这位德意志诗人至少会定期挑选一位“幸运观众”,让他得到替大诗人清账的荣幸。
这帮地痞流氓必须庆幸自己是生活在文明开放的巴黎,如果换在阴暗潮湿的伦敦,无慈悲的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一准会把他们全部抓进债务人监狱严加看管。
当然了,相较于海涅,巴尔扎克至少在情感生活方面强不少。
论起外貌条件,巴尔扎克比海涅差远了,但架不住他的桃花运就没断过。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肖像》法国画家让·阿尔弗雷德·热拉尔-塞甘绘于1842年
《海因里希·海涅肖像》德意志画家莫里茨·丹尼尔·奥本海姆绘于1831年
虽然海涅现如今也已经在一位名叫马蒂尔德的巴黎女店员那里找到了归宿,但是与巴尔扎克的感情经历相比,他还是相形见绌。
前几年,巴尔扎克爱上某位波兰地主老婆的消息,便在巴黎闹得满城风雨。
其实,大文豪有个情人在巴黎倒是不算什么新闻,但是众所周知,巴黎人经常把法国其他地方的人都蔑称为“外省人”,他们对待法国同胞尚且如此,更别提对待那位不知道从东欧哪个不知名角落里冒出来的小女子的态度了。
但是,这些风言风语倒是没有动摇热恋中的巴尔扎克,甚至相较于伯尔尼夫人,他对待那个波兰女人汉斯卡夫人的态度更加热烈。
他不断地给汉斯卡夫人写信,三五天就是一封。
用各种肉麻的称呼去恭维对方,像是什么夏娃、唯一的爱、唯一的生命、唯一的天使、东方玫瑰、北方之星、灯塔等等。
甚至于,他还把信笺落款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奥诺雷斯基”。
呵,我还认识一个叫赫斯廷戈夫的,想必是奥诺雷斯基·巴尔扎克先生的哪个东欧亲戚。
他的这些行为,也确实很让巴黎文坛的许多人看不起,雨果尤其对巴尔扎克攀附沙俄贵族的行为瞧不过眼,尤其是在巴尔扎克对人吹嘘汉斯卡夫人家的庄园比卢浮宫还大之后,雨果甚至私下暗示这小胖子的脑袋一定是被门挤了。
但即便巴尔扎克攀上了一个家比卢浮宫还大的贵族夫人,但他却没有从这位夫人手上得到多少资助。
一来嘛,是汉斯卡夫人毕竟是有夫之妇。
二来嘛,则是巴尔扎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意让汉斯卡夫人瞧不起他,所以没有冲她开过口。
甚至于,他还对自己没法在汉斯卡送礼物时给出等价回礼而感到苦恼。
总而言之,这胖子现如今简直缺钱缺疯了。
正因如此,当维多克派人通知巴尔扎克,有位英国出版商特地来到巴黎,想要和他谈谈发行英文出版物的时候,巴尔扎克简直想都没想,便光着屁股跳下了床,穿上他那身特意留在外面穿的好衣服,火急火燎的便赶来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维多克的马车刚在法兰西饭店门前停下,便有两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侍应生立刻上前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位法国神探还没来得及下车,便先听见楼上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个头发蓬乱、身形略显臃肿的小个子男人气喘吁吁地从楼梯上冲了出来。
那人衣衫是整齐的,雪白的领口和笔挺的长裤一看便知道是特意换上的体面装束,可袖口和裤脚处却隐约还能看到墨迹与滑石粉的痕迹,应该是写稿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维多克先生!您可真是我的救世主!”巴尔扎克一边擦汗,一边伸出两只胖手,激动得几乎要去抓他的手杖:“您说的那位英国出版商朋友呢?他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把我的作品带到伦敦去?”
维多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巴尔扎克老弟,不着急,你起码得把鞋带系好再跑出来吧?”
埃尔德紧跟着维多克下了车,他打量着眼前的作家,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几乎难以相信,这个气喘吁吁、满脸油光的胖子,竟然就是《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的作者,那个被称为“法国狄更斯”的家伙。
但是很快,埃尔德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因为英国的狄更斯不也就那样吗?
他又不是没见过。
哪怕是他和狄更斯外出吃饭,账单还都是对方结呢。
原版狄更斯都不过尔尔了,这法国版的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头?
埃尔德在打量巴尔扎克,巴尔扎克也在打量埃尔德。
这位传闻中的英国出版商一身考究的呢子长礼服,再加上袖口那对银质扣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
“巴尔扎克先生!”维多克开口道:“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伦敦的出版商卡特先生。他十分仰慕您的作品,所以特意要与您见上一面。”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巴尔扎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连连伸手去握。
埃尔德哈哈一笑,自己先迎了上去:“巴尔扎克先生,幸会,埃尔德·卡特,伦敦帝国出版公司董事。您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在伦敦简直比炸鱼薯条还畅销,伦敦人吃不腻,嚷嚷着要新的。您要是愿意,我们就把您的新作搬去泰晤士河畔”
巴尔扎克闻言脸都涨红了,他的眼里闪着光:“先生真会说话!我就喜欢跟您这样的直爽人打交道!”
几年前,他就和《英国佬》的亚瑟·黑斯廷斯先生签订过版权代理协议,发行过英译本,虽然他没有实地去伦敦调研过他的书究竟卖的如何,但是看在《英国佬》丰厚的稿酬回报上,他倒也懒得去纠结那么多了。
而在出版方面,这几年最让巴尔扎克烦心的,莫过于黑斯廷斯先生没有来找他续签版权代理合同了。
他一直怀疑这有可能是亚历山大·仲马那个黑胖子背后搞鬼,因为他先前听雨果说过,大仲马与黑斯廷斯先生关系匪浅,而且两个人也一直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
以巴尔扎克和大仲马的恶劣关系,他们互相见不得对方好倒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这位卡特先生的出现,却让巴尔扎克看见了新机会。
帝国出版公司,这名字一听就知道实力雄厚,比《英国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帝国出版公司?”巴尔扎克睁大眼睛,声音比刚才还要急切:“这听上去……简直像是大英帝国的官方机构!阁下,恕我直言,我这些年与伦敦出版界也打过交道,但总没听过这家公司。请问,亚瑟·黑斯廷斯先生,您认识吗?”
维多克闻言,笑着替埃尔德打起了掩护,他搂着巴尔扎克的肩膀:“不着急,老弟,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慢慢聊。”
他们走进法兰西饭店,寻了处二楼的僻静包厢,落座之后,咖啡和白兰地很快就送了上来。
埃尔德端着酒杯,侃侃而谈道:“巴尔扎克先生,您得知道,真正有实力的公司,往往不会在酒馆闲谈里让人随便听见名字。我们在伦敦的法务顾问,个个都曾给议会写过意见书。我们的译者,有的在牛津、剑桥教书,有的给外交部起草过公文。至于印刷设备嘛……呵,您应该知道泰晤士河畔的舰队街吧?我们在那儿占了三成产能。”
“我的上帝啊!”巴尔扎克的眼里冒着光,仿佛已经看见一迭迭英镑票子从泰晤士河边飘进他口袋:“倘若您说的是真的……三成?这可不是小数目!”
埃尔德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把手一摊道:“说句实在的,我们公司现在只缺一个法国的拿破仑,大船航行靠舵手,我们需要能在文坛上把旗子插遍欧洲的那种人。就像在德意志有歌德、在苏格兰有司各特,在英格兰嘛……狄更斯先生最近的确声名鹊起,但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了,而且最近他的重心都放在了戏剧创作上。我们想来想去,这样的人在英国找不到,那就只能来法国找了。至少在我个人看来,巴尔扎克先生,您是非常有潜质的。”
“先生,您真是慧眼识珠!”巴尔扎克立刻被捧得心花怒放,连肚腩都激动得抖了几下,他用力握住了埃尔德的手:“不是我在恭维您,您的这些话,比那些酸溜溜的文艺评论家要公正一百倍!”
维多克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要不是他知道帝国出版公司其实就是《英国佬》的马甲,光是靠埃尔德这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连他都差点要信了。
巴尔扎克激动地往前凑了凑:“那我能否斗胆问一句,帝国出版公司与……呃,伦敦的那些报纸、杂志是什么关系呢?比如说《英国佬》、《泰晤士报》什么的……”
“《英国佬》?”埃尔德不屑的甩了甩手:“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如今的《英国佬》,也就靠那位沃尔特·司各特的传人挑大梁,不过依我看,再过不久就连他也独木难支了。您知道现在伦敦的上等人都在看什么吗?”
“看什么?”
“看《火花》!”埃尔德端着红酒晃了晃,神色一本正经道:“至于《泰晤士报》,那是我们旗下的,作为伦敦证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我们在《泰晤士报》有股份的。巴尔扎克先生,您要明白,《英国佬》嘛,说到底只是家报馆杂志社,而我们帝国出版公司,是可以让您的名字写进整个世界文化史的。不过嘛,虽然我个人是支持将您选为公司在法国的代表作家的,但是吧……”
巴尔扎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埃尔德稳稳放下杯子,沉着得像个地道的商人:“当然,版权问题我们自然可以谈。但伦敦读者的口味不同,他们不只关注故事,还对故事背后的来历分外敏感。尤其是……我来巴黎后,听到有传闻说,《贝雅特丽丝》的原型与巴黎某些知名沙龙里的争端有关。如果贸然推出,却不能澄清其中关系,恐怕……”
巴尔扎克听到这话,赶忙站起来否认道:“绝无可能,这本书里不含任何隐射、暗示,我向您保证。”
巴尔扎克原本这下子绝对稳了,岂料埃尔德闻言一皱眉头道:“不含隐射?那出版这本书还有什么意思?巴尔扎克先生,你要知道,伦敦的读者们就喜欢看这个。”
巴尔扎克差点被呛到:“您……您说什么?您是说必须含沙射影,才能吸引伦敦读者吗?”
埃尔德哈哈一笑,伸手往巴尔扎克的杯子里添满了白兰地:“我可没说必须,但您自己是行家,您该知道,巴黎人靠流言活着,伦敦人靠丑闻消遣。丑闻就是他们的早餐面包,流言就是他们的下午茶。您写出来的故事,要是没有点影射,那就像没加胡椒的牛排,再好的口感,味道也寡淡了。”
巴尔扎克嘴角抽动了一下,明显在犹豫,因为他答应过乔治·桑,绝不对外泄密的。
“先生,我从不靠丑闻博眼球。”
“您可以不需要,但公司需要。”埃尔德一听这话,立马换了一副冷脸:“我们给您的代理权协议价格不会低,如果没有点东西能够配合宣传,到时候销量不好看,大伙儿赔钱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