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听到“普鲁士的威廉”这几个字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像是听到了什么过于熟悉,又过于可笑的旧消息。
“哪个威廉?”他用一种几乎接近疲倦的语气问道:“你是说未来的普鲁士国王?已经结婚快十年了,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妻子是来自巴伐利亚的伊丽莎白·卢多维卡公主吧?”
弗洛拉没立刻回答,她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是在为这个答案留出一点体面。
“要不然就是他的兄弟,另一个威廉?不过他好像也结婚了吧?他的妻子是萨克森-魏玛-爱森纳赫的奥古斯塔。”亚瑟从前对于欧洲王室的人员并不热衷,只不过碍于维多利亚的婚事,他去年曾经恶补了一番各国王室的族谱,并仔细研究了一段时间的纹章学:“除了这两个,普鲁士剩下的就只有三王子卡尔和四王子阿尔布雷希特了……或者说,公爵夫人是在霍亨索伦家族的支脉当中看中了哪个威廉吗?霍亨索伦-海根索伦家族的哪位亲王?”
“亚瑟。”弗洛拉终于开口,语气仍然温和,却带着一丝制止的力度:“暂时这还只是公爵夫人的一个想法,而且威廉这个名字在霍亨索伦家族当中也没有多罕见吧?”
“所以说,你只是拿来举个例子?”
弗洛拉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不是我,而是公爵夫人,她最近对于斯托克马男爵和利奥波德陛下的影响很不满意。”
亚瑟听到这里,总算是搞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闹了半天,她只不过是在与小弟较劲,想要拿普鲁士霍亨索伦家族的名头来压他罢了。
毕竟,如果认真论起来,她虽然在家中排行老三,但再怎么说也是利奥波德的姐姐,去年被弟弟那么训斥,确实让她感到非常受伤。
而接下来弗洛拉的话,也基本坐实了亚瑟的猜测。
因为今年上半年的时候,肯特公爵夫人还邀请了她的两个亲哥哥,萨克森-科堡-哥达公爵恩斯特一世和萨克森-科堡-哥达-科哈里公爵斐迪南一世来到肯辛顿宫做客。
没错,两个哥哥她都喊了,唯独没有叫弟弟利奥波德。
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利奥波德去年才刚刚访英,而且碍于他如今比利时国王的身份,也不便往伦敦跑的太勤快。但是,利奥波德今年没有造访伦敦尚可理解,可肯特公爵夫人一连半年都没给她的兄弟写过信,那就是纯粹的在赌气了。
然而,利奥波德与姐姐之间没有通信,不代表他和侄女之间没有通信。
他几乎每个月都要给侄女写上至少一封信,而每次利奥波德舅舅的信笺抵达伦敦的日子,也是维多利亚这半年里唯一愿意出门的时候。
以前亚瑟在肯辛顿宫给维多利亚上课的时候,还听她说过这个习惯。
她说,亲自去邮局取信是舅舅的要求,因为利奥波德曾经教导过她,任何经过他人之手传递的信笺都存在被偷看的风险,所以她每次都要亲自去邮局取舅舅的信,以防被外人偷看。
而维多利亚的这个举措落在神经紧张的肯特公爵夫人眼中,那就弄不好会被推断成什么了。
或许她觉得弟弟利奥波德正在撺掇女儿秘密反对她?
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维多利亚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变得越来越不听话。
而且利奥波德对康罗伊的反感也是摆在明面上的,再迭加上前阵子斯托克马男爵还唆使她的大儿子莱宁根亲王连夜跑路的事……
不论是从稳固自身地位的角度出发,还是稳固维多利亚王位继承权的角度出发,肯特公爵夫人在眼下这种时候,都急需一个强援来给自己撑腰,即便这个强援是她虚构出来的。
而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就是一个相当恰当的人选。
弗洛拉这个时候和他说这些话,也未必是真的想要让他去劝说维多利亚嫁给霍亨索伦家族的某某威廉,或许她说这些,只是肯特公爵夫人希望借亚瑟之口告诉弟弟利奥波德,她和普鲁士人也正在谈着呢。
当然了,这些话她也可以借斯托克马男爵或者维多利亚的书信透给利奥波德,但上述这二人以及亚瑟都是不受她控制的,而公爵夫人本人又拉不下脸面写信给弟弟,所以她只能通过各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提醒弟弟。
但不论真相如何,公爵夫人这一系列迷惑行为多少都沾点“吃饱了撑的”感觉。
不过,亚瑟也不能排除她这么干是由于康罗伊在背后鼓动。
如果康罗伊真的急到了这个份上,那亚瑟就更不能随便松口了。
虽然亚瑟不明白这半年肯辛顿宫内部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但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在斯托克马男爵和莱岑夫人的支持下,维多利亚不止顶住了压力,甚至都把康罗伊逼到了打算狗急跳墙的境地。
而现在,曾经与康罗伊站在同一侧的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态度也因为“潜在的结婚可能性”而软化了下来,对于将来的宫廷职位并没有那么渴求了。甚至于,同住在肯辛顿宫的索菲亚公主也有意无意的疏远了与康罗伊的关系,不再那么勤快的向他提供宫廷方面的情报,所以这位肯辛顿宫的大主管正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立。
众所周知,对待那些站在悬崖边的人,尤其是那些挡了他路的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向来是很热心的,他从不吝惜力气,就算隔着三五百米,他都要跑过去推上一把。
如今虽然他不在肯辛顿宫任职了,但是,在斯托克马男爵和莱岑夫人于宫内发力之际,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怎能坐视不理?
“刚刚这些话真的是公爵夫人告诉你的?”亚瑟忽然顿了顿,嘴角也耷拉了下去,他看上去有些伤心:“你确定不是……约翰·康罗伊爵士?”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室内那缕细细的风,仿佛也在这停顿中噤了声。
弗洛拉怔了怔。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恼怒或震惊,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又不是康罗伊的传声筒,再说了,我怎么会骗你?”
“没什么,我……我可能是多心了。”苏格兰场一级演员快速入戏,亚瑟扶着前额,掏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我就知道,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弗洛拉捏着茶杯的手轻轻一抖,发出一声细不可察的轻响。她放下杯子,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亚瑟的脸:“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把话说清楚。”
亚瑟故作无奈地低下头,轻叹一声:“弗洛拉……不是我不愿说,是,唉……是我不想让你难过。”
“你藏着不说,我会更难过的。”弗洛拉的语气温柔,但态度却异常坚决:“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无的放矢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轻易怀疑朋友的人。但你刚刚那句话,不像是随口说的。”
“可是,弗洛拉……”
“别可是了,就当是为了我好。亲爱的,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亚瑟沉默了一瞬,仿佛在做出最艰难的抉择,看他那副表情,当初他在伦敦塔下吃枪子都没表现的这么痛苦过。
亚瑟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我最近确实隐约听到了一些……并不愉快的传闻。”
他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说得太大声就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尴尬似的:“不是出现在报纸上,也不是来自肯辛顿宫的正式信源,而是一些在白厅和宫廷之间奔走的小人物,那些善于捕风捉影的耳目。我听他们低声议论了些,关于你和康罗伊之间相处得……有些……太过亲近的……揣测。”
弗洛拉的脸色倏然一变。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整个人的情绪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茶杯几乎要从指尖滑落。
“你信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你怀疑我?”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亚瑟,仿佛是在等待一个能够洗刷一切的解释。
但亚瑟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结果这沉默反倒让弗洛拉怔住了。
她先是愤怒,然后慢慢转向复杂,委屈、自省和隐约期待的情绪在她的心中交错翻滚。
弗洛拉垂下眼帘,侧过头去,纤长的睫毛掩盖住眼里的湿意,像是在极力压住内心的不安与动摇。
过了片刻,她低声问道:“亚瑟,你真的以为……我会和那样的人,和一个有妇之夫有着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怒气,反倒多出几分克制与苦涩:“我承认,我曾经在公爵夫人和康罗伊面前,说过一些支持他们的话。但那是因为……因为我的职责所在,为了保护肯辛顿宫的宁静,可以让公主殿下不受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的攻击。可是,可是我……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康罗伊,有过哪怕一丝半点的男女之情!”
她抬起头,眼睛泛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是个轻浮的女人,也不是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攀附权势的那种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亚瑟。”
她咬了咬唇,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我……我如果真的有心依附哪位先生……那我早就表露得再明显不过了。”
虚情假意总是敌不过坦荡的真心。
纵然是苏格兰场的一级演员的精湛演技,也敌不过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真情流露的神来之笔。
弄巧成拙的亚瑟被她弄得一时大脑宕机,毕竟他又不是迪斯雷利、大仲马那样的情场高手,脑袋里没有类似情况的应急预案,也没有处理此类情况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样随机应变。
他只得尴尬伸手从兜里摸出一条干净的手帕,轻轻递到弗洛拉面前。
“对不起,弗洛拉。”他低声道,语气里少有地带着几分真切的歉意:“我不该那么说的。更不该,在没有真正弄明白事情之前,就拿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来怀疑你。我明知道,就算整个伦敦都在议论,我也该是第一个站出来否定他们的那个人。”
弗洛拉没有急着去接那条手帕,而是先抬起眼来,睨了亚瑟一眼,那眼神里藏着一点嗔怪、一点娇怯,还有一点不轻不重的责备。
“你这算是承认错了?”她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声音还有些哽咽,嘴角却带着笑意:“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也会向人道歉?”
亚瑟笑了笑,轻声回应:“我向来只对值得的人低头。”
这句话一出口,弗洛拉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绯红。
她轻轻地抽过亚瑟递来的手帕,先是将脸颊的泪痕轻轻擦了擦,随后转过身去,趁机遮掩住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羞涩神情,低头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仿佛把屋内凝固的空气都吹散了。
片刻之后,她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小声地开口道:“不过……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之前确实对康罗伊爵士太过宽容了一些,我知道康罗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是不知道他的野心,也不是完全信任他的。但……我承认,我的确曾有意无意间在他面前袒护过他,为他说了几句话。可那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别的情感。”
弗洛拉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身为一个独身女子,我从小受的都是‘以秩序为美德’的教育……而康罗伊对秩序的把控,至少在表面上,是让人觉得安心的。他办事干练,说话得体,这些年来,他对公爵夫人那么忠心,替她做了那么多事。虽然其中也有一些未能尽力的地方,但总得来说,他对肯辛顿宫的贡献,是值得肯定。如果没有康罗伊,就没有肯辛顿体系,公主殿下的社会声誉也不会像如今这么好,她的王位继承也不会像是现在这么稳当。”
说到这里,她抬眸望向亚瑟,红着脸道歉:“不过,我的确不该和他走得太近。哪怕是出于职责,哪怕是出于对稳定的追求,也不该让别人有机会那样揣测我。我不该在毫无顾忌的情况下,对他表达那么多支持的。我是个未婚的小姐,他是个已婚的绅士……就算我心里再清楚自己没有非分之想,可落在旁人看起来,就……很容易误会。”
她声音随之低了下去:“从前我还不是很注意这一点,但是最近我自己也发觉了,我现在每天回房,心里总要惦记着,今天我干了什么事,又被谁看见了,后面会不会传出什么。我也曾经注意到,好像有人在故意散布一些对我不利的谣言……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敢和任何人谈论这些。直到今天,直到你提起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些话早就传得……这么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