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亚瑟对于迪斯雷利与赛克斯夫人外出度假的行为一点儿也不吃惊。
毕竟对于迪斯雷利这样的在野党议员来说,在8月21号议会闭幕后,正是借机从伦敦的闷热夏季与舆论泥沼中脱身的好时候。
此时的伦敦城内,泰晤士河畔蒸腾着余热,街头尘土飞扬,工地敲打声与教士的讲道声交杂于一体,让任何人都觉得不适宜久留。
于是,从皮卡迪利的马车道开始,一辆辆马车便将议员们送往各自向往的度假地。
有的人回到了家族的乡间庄园,约克的田庄、威尔士的牧场、苏塞克斯的丘陵,这些地方不但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更是他们选区的腹地。他们在这里视察佃农的收成,主持地方晚宴,与当地商人或教区牧师闲谈,这既是交际休闲,也是巩固选民基础的一种手段。
那些稍微有些情调的议员则会选择苏格兰高地或是湖区。在那里的山谷与溪水间散步,乘帆船游湖,甚至爬上一座山峰,亲近大自然。隔三差五,再抽空写一篇政论,谈谈改革、信仰或者铁路扩张。这些信件通常会在9月时节出现在全国的报纸专栏里,以“X议员在某地来信”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继续为自己立论,顺便刷刷存在感。
而更多的人,则像是迪斯雷利这样乘坐邮车或者邮船,前往海滨疗养地。
布莱顿、拉姆斯盖特、伊斯特本、托基、斯卡伯勒,都是炙手可热的目的地。
贵妇们在这里换上最新款的法式裙装,手执阳伞散步于木板铺就的海滨小道,而议员们则换下拘谨的长袍,套上亚麻衬衫与法兰绒背心,混入度假人群中,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议论着首相的下一步动向。
作为下院议员的有机组成部分,迪斯雷利选择与他那些在威斯敏斯特宫共事的同僚们一样的生活方式,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亚瑟年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有关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的风言风语。
亚瑟还记得,那是在奥尔马克俱乐部的舞会上,林德赫斯特伯爵夫人私下告诉他的。
如果是别人说的,亚瑟或许还会对消息的准确性抱有怀疑。
但是,林德赫斯特伯爵夫人……
要知道,迪斯雷利之所以能在保守党内得到注意,除了他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朋友关系以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是林德赫斯特伯爵的“政治门徒”。
而迪斯雷利之所以能和林德赫斯特伯爵搭上线,全都仰赖赛克斯夫人为他牵线搭桥,让他当上了林德赫斯特伯爵的私人秘书。正因如此,关于迪斯雷利的事情,林德赫斯特伯爵夫人说的话还是比较有份量的。
根据伯爵夫人所言,其实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对于妻子和迪斯雷利的关系早有察觉,但是由于赛克斯爵士自己也和迪斯雷利的旧情人博尔顿夫人发展出了一段关系,再加上迪斯雷利虽然不是贵族,但总归是个大有希望的年轻议员,也不算让他太没面子。所以,只要迪斯雷利和赛克斯夫人别做的太过分,赛克斯爵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当去年赛克斯爵士带着博尔顿夫人去威尼斯度假回来后,他却发现妻子在迪斯雷利之外另有新欢。
更重要的是,这个新情人居然是个画家,而且还是个爱尔兰人。
如此一来,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当然顺理成章的出离愤怒了。
虽然在上层圈子里,有情人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尤其是对于男性贵族来说,能够同时维持多段情人关系既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可以在私底下拿出来炫耀的事情。
因为能够拥有多位情人,等于证明了你的腰包非常丰厚,也就是非常有钱。其次,这证明了你情商高、掩饰好,对人际关系调配处理得当。否则,同时拥有那么多位情人,很容易就会引发丑闻。
因为不管在伦敦、巴黎还是那不勒斯之类的地方,由于情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和互相嫉妒,而导致的失控事件屡见不鲜,比如向报纸爆料或者在剧院闹事等等,这些事情通常会对一个人的声誉造成毁灭性打击。
而对于女性贵族而言,由于社会规则对待她们并不如男性贵族那么宽松,所以她们做起事来通常都要低调一些。
但是,如果她的娘家势力强大或者个人手腕足够高明,比如某些王室女性、地位极高的公爵夫人、伦敦和巴黎的那些地位极其稳固社交宴会女主人,像是利文夫人或者老墨尔本子爵夫人那样的,你依然可以维持着一段或者几段长期稳定的情人关系。
当然了,由于大部分贵族女性不论是能力还是家世背景都达不到上述标准,所以她们能够与情人保持关系主要还是出于丈夫的默许,正如赛克斯夫人那样。
而这个默许自然也是有前提的。
第一是夫妻之间已经生养了合法继承人。
第二是出轨要悄悄地,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你可以在公开场合和情夫聊天散步手挽手,也可以公开邀请他来你家吃饭之类的,但你不要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你和他关系不一般。如果闹出当年拜伦勋爵和庞森比女爵那种事情,那丈夫假如不处理,那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上流社会混呢。
第三点则属于第二点的延伸条款,那就是妻子的出轨对象最好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
如果情夫是个有地位的人,通常来说,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也不敢对这段关系太过聒噪,比如当年前国王乔治四世的那几个王室情妇,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所有人都装出一副睁眼瞎的模样,更没人会拿她们的丈夫开涮。如此一来,丈夫们自然也乐得清闲,更别提当年老墨尔本子爵当年还因为老婆是国王情妇加官进爵了呢。
其次,如果情夫的地位高,即便这段关系最终被曝光,闹出丑闻。那么对方显然也有许多办法能够解决这些丑闻,如果说的难听点,那就是丈夫们说不准还能趁机讹上一笔呢。
但是,如果情况转换,妻子的情夫是个既没地位又没钱的家伙,那丑闻曝光后,那真就是毫无收益全是亏损的买卖。单是老婆和穷小子跑了这件事,都能被人当笑话讲上十来年。
在赛克斯爵士看来,赛克斯家族虽然算不上什么不列颠的顶级家族,但是赛克斯家族的准男爵之位传承至今,也已经是第三代了。他的祖父当年曾经在东印度公司官居要职,返回英国时,带回了30万镑的巨额财产,并且在伯克郡兴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巴西尔登庄园。
而迪斯雷利呢,虽然这小子是个犹太人,但他更是个大有前途的保守党年轻议员。尽管他在政治上起步晚了一点,但是在去年垮台的皮尔内阁里已经担任过外交部的副国务大臣了,迪斯雷利能以31岁的年纪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的未来还很有希望。因此,赛克斯夫人选他当情人,倒也不算是有失体面。
但是,那个声名不显的爱尔兰画家,丹尼尔·麦克利斯,这种人要想窥见上流社会的风貌都得踮着脚,他也配踏入巴西尔登庄园的大门吗?
因此,在发现妻子新恋情之后,震怒的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立刻禁止了她与所有情人的往来,并直接把她带去了法国,希望能够让赛克斯夫人在隔离期间头脑清醒一点。
而赛克斯夫人的妹妹也赶忙写了一封信给姐姐,并在信中警告姐姐,伦敦的社交宴会里已经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如果她再不下定决心与情人们断绝关系,那就很有可能会被上流社会“驱逐出境”。
赛克斯夫人的妹妹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是所有在圈子里混的人都知道:即便圈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有情人,但是牌坊还是要立的。不管是哪家俱乐部,不管是哪个社交舞会的主持人,都不太可能允许或邀请名声欠佳的宾客进入。
这也是为何亚瑟不想卷进迪斯雷利和赛克斯夫人的情感纠葛,这里面的情况实在太复杂,而且不管怎么做都会得罪人。不管是隐瞒迪斯雷利和赛克斯夫人依然还在交往的事实,还是公开这一消息,都不如装瞎子、当傻子有性价比。
换而言之,他之前说的话全部属实。
他宁愿自己现在不认识迪斯雷利和赛克斯夫人。
因为根据林德赫斯特伯爵夫人所言,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已经严正声明,他已经无法再容忍妻子的行为,并且在认真考虑离婚。而且,由于因为她与丹尼尔·麦克利斯通奸,赛克斯爵士还不考虑承担妻子的债务问题,并打算向她讨要去年应妻子要求交给她的2000镑汇款。
这2000镑的汇款究竟去了哪里呢,作为曾经在巴黎处理过复杂跨国金融业务的知名经济学家,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只要稍一分析,便能推导出这笔大额转账的去向。
迪斯雷利这小子早年投资美洲矿业公司、开办印刷厂欠了一屁股的债,而在《英国佬》创办后,他的财务状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也就是能稳定还债罢了。但是,为了竞选议员,他又要从各个方面筹措大笔的竞选资金。
去年的竞选,保守党团给迪斯雷利募集了350镑的竞选资金,亚瑟等朋友又给迪斯雷利帮衬了几百镑,这些钱加在一起,给他应付选战自然是够用了。但是,绝对不足以帮迪斯雷利还完贷款,更不可能让他继续维持这么高标准、高频次的社交生活。
所以说……
罢了。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难得糊涂。
餐厅的灯光在海浪晃动的节奏中摇曳着,亚瑟坐在靠近舷窗的位置,一只手无意识地搅动着盘中冷却的鱼汤,另一只手则撑着下巴,目光落在面前那块从未动过的鱼排上。
“你不是饿了吗?”他的身旁传来一个轻柔却带着些许疑虑的声音。
亚瑟回过神,转头看去,只见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正以她惯有的姿势审视着他,指尖轻轻握着茶杯,杯中玫瑰红的液体微微晃动,和她那双略带怀疑的眼眸相映成趣。
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薄呢裙装,领口用一枚银制小胸针系得工整,整个人依旧像是往常那般端庄、安静。
虽然亚瑟什么话都没说,但弗洛拉在肯辛顿宫磨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技巧自然让她意识到了亚瑟的情绪不太对。
“又在琢磨什么?”弗洛拉微微一笑:“还是身体不舒服?”
亚瑟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只是把勺子放下,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弗洛拉微微颔首,将茶杯放回杯碟中,她向亚瑟身边稍微靠的近了一点:“是那些信的事情?你给她看过了?”
亚瑟看起来很是烦恼:“虽然殿下对我说‘已经足够了’,但是谁知道她心里有没有真的放下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近期能够给她找到一个足够有份量的替代品……对了,肯辛顿宫这半年来,难道没有给她安排一些合适的候选人吗?”
“自然安排了。”弗洛拉轻声道:“不光是肯辛顿宫,国王陛下,还有比利时人,所有人都有各自打算。”
“怎么说?”
弗洛拉顿了一下:“你也知道,国王陛下倾向于荷兰的奥兰治-拿骚家族,比利时人则不希望促成这一点,比利时的利奥波德陛下更希望公主殿下能够从他们萨克森-科堡家族中选择一位合适的丈夫,至于公爵夫人嘛……”
亚瑟追问道:“公爵夫人是什么态度?”
弗洛拉低声道:“这也是公爵夫人这次希望你能够帮忙的事情之一,她和康罗伊更希望公主殿下能够选择普鲁士的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