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七年,深秋。
紫宸城的夜,是泼墨般的浓重。宫灯在百步之外晕开模糊的光晕,照不亮脚下历经千年打磨、光可鉴人的玄武岩御道。值夜侍卫的靴底擦过地面,发出沙沙轻响,是这座巨大宫阙沉睡中唯一的鼾声。
顾霆握紧腰间仪刀刀柄,另一只手提着琉璃风灯,沿着西六宫外侧的甬道例行巡夜。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冷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余韵,这是紫宸城独有的、沉淀了太多时光的气息。
画苑殿的黄铜大锁在钥匙插入时,发出“咔”一声轻响,在这万籁俱寂中格外刺耳。昨日,《千里江山图》刚由翰林院画待诏们精心裱褙养护完毕,重新纳入恒温恒湿的玄铁画柜中。顾霆的职责,便是确保它万无一失。
推开沉重的殿门,琉璃灯的光晕滑入室内,缓缓扫过一排排肃穆的画柜。
光柱定格在最里层那巨大的特制画柜上。
顾霆的呼吸猛地一窒。
柜中,那幅被誉为“镇国之宝”的青绿山水长卷,竟沿着一段山峦的皴擦线,齐整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裂口边缘没有丝毫卷曲毛躁,仿佛被一柄无形神兵精准剖开。
裂缝之下,绝非裱褙的层层宣纸,而是一个幽深的、仿佛能吸走光线的暗格。
心脏骤然擂鼓,撞击着胸腔。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死寂无声。强压下指尖的颤抖,顾霆将琉璃灯凑近,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入暗格。
指尖触及一物。
冰凉、柔韧、带着某种非绢非纸的奇异质感。他极力屏息,将其轻轻取出。
就着灯光,可见是一卷皮质物事,触手微凉,表面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历经岁月却未朽坏。缓缓展开,上面是早已干涸发黑、呈现泼溅状的血迹。血迹之间,是一行行瘦硬峭拔的字体,顾霆认得那笔迹,曾在无数宫廷旧档和碑帖中见过,属于那位被尊为“道君皇帝”、最终却身死北狩的先朝末代君主——靖慧帝赵蒼!
“......胡尘蔽天,社稷倾覆。朕失德之身,岂容九鼎重器沦于异族?真玺所在,非......”
文字在此被一大片狰狞的血污掩盖。其后是数行更为潦草的图案与符号:扭曲的河洛八卦、星宿排布,其间夹杂着完全无法理解的、似图非图、似字非字的诡异纹路,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非人气息。
传国玉玺?靖慧帝血诏?这东西怎会藏在《千里江山图》中?皇室秘闻、翰林典籍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的记载。
一股冰寒彻骨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他全身。此物不详,更乃滔天祸源!就在此时,殿门外,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轻响——
不是风声!紫宸城的夜巡,绝无此声。
几乎是搏杀本能,顾霆猛地向侧后方的紫檀大画案扑去,同时将那皮质血诏死死塞入贴胸的暗袋。
咄!咄!咄!
三枚乌黑的细针,钉在他方才站立背后的画柜之上,针尾微微颤动,泛着幽蓝光泽。
殿门无声洞开,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身着夜行水靠,面覆奇异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们手中持着造型奇特的短弩,动作迅捷如电,直扑而来。
是顶尖的好手!为这血诏而来!
顾霆翻滚着躲避,短弩击打在画案上,迸溅起木屑。装裱用的玉镇尺、青瓷笔洗滚落一地。力量、速度、装备,全面被压制,绝望如冰水淋头。
骤然间,画苑殿内所有的长明灯烛齐齐熄灭,陷入绝对黑暗。连他摔落在地的琉璃风灯也瞬间熄灭。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接着是重物软倒的声响。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贴着他耳际急速响起:“玄武门偏径,排水暗渠第七块活砖!速去!来人不止一拨!”
来不及思考这声音来自何方,来不及道谢,顾霆借着对殿内布局的熟悉,连滚带爬扑向侧后方通往偏殿的小门。身后,利刃破空声、肉体碰撞声、闷哼声短暂而激烈地响起,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没。
他撞开小门,冲入冰冷的夜雾中,亡命狂奔。
玄武门!偏径!暗渠!第七块砖!
胸口被那卷皮质血诏硌得生疼,它的冰凉似乎能穿透衣物,直渗入骨髓,与那股几乎要将他心脏炸开的灼热恐慌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思考那援手是谁,为何相助。他不能去想明日《千里江山图》损毁之事将引发何等朝野震动。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带着这卷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密,活下去。
玄武门偏径!这里是宫人杂役运送污物、清理沟渠的狭窄通道,平日罕有人至,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殖土和积水的气味。他扑到墙根下,手指不顾一切地抠挖着湿滑的砖缝。
第七块!就是它!触感略松!顾霆猛地发力,指甲瞬间翻裂出血,那块沉重的城砖终于被他撬动,露出下面一个仅容瘦小身躯通过的、散发着更浓重土腥味的黑洞。
没有丝毫犹豫,他蜷身钻入,随即用尽全力将城砖拉回原位。
咔!
最后一丝微光被彻底吞噬。
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降临。顾霆能清楚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身下是冰冷、黏滑、陡峭的坡道,他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去,不知滑了多远,最终“噗通”一声摔入齐腰深的冰水里。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发颤,拼死忍住才没有发出惨叫。他挣扎着站稳,摸索着向前涉水而行。
黑暗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水流的细微变化,空气中不同气味的更替,脚下渠底材质的转换......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空气也略微流通起来。
又一个出口?他奋力向前,光亮渐强。
终于,他从一个半掩于荒草藤蔓之后、锈蚀严重的铁栅栏缺口处爬了出来,重重摔在潮湿的泥地上。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贪婪地呼吸着,剧烈咳嗽,浑身湿透,冻得牙齿格格作响。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紫宸城最外围的宫墙根下,一片荒废的林地,远处能隐约望见京师外城的零星灯火。
暂时脱险了?不!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掐灭。能精准找到画苑殿,能派出那般鬼魅般的高手,这意味着他的身份,他的巡逻路线,在对方眼里绝非秘密。他不能回侍卫值房,不能联系任何同僚,更不能回家。
他是孤臣,是弃子,是怀揣着足以颠覆王朝秘密的逃亡者。
雨水稍微冲淡了他身上的污秽,却冲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恐惧。他缩在一棵巨大的古柏后,颤抖着再次掏出那卷皮质血诏。借着云层缝隙里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以及远处灯火映照在天光中的一丝反光,他极力辨认。
血诏上的瘦金体在微弱光线下更显诡谲凌厉。那大片污血下的文字......他强忍着恶心与恐惧,用冻得发麻的指尖仔细触摸着皮革表面。
血污之下,指腹触及极其细微的凹凸痕迹。
不是墨书,是刻上去的,或是用某种特殊硬物压印出的痕迹。
他凝聚全部心神,指尖艰难地描摹着那些几乎难以分辨的起伏。
“......非在地脉,而在天星。”污血掩盖后的文字逐渐被拼凑出来。“河洛非图,星宿非盘......此乃锁钥之纹,非人间之术......”
后面那几行原本就潦草诡异的图案,在被雨水和渠水湿润后,似乎起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些扭曲的、仿佛蕴含星辰轨迹的符号,边缘似乎变得更加模糊,又似乎在缓缓流动,透着一股邪异。其间点缀的星宿光点,位置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但绝非任何一代钦天监传承下来的星图。
“锁钥之纹......非人间之术......”他心中巨震,一股比暗渠冰水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深处窜起。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藏宝图!靖慧帝赵蒼,这位被史书评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绝世天才,他在这份绝命血诏里隐藏的东西,其真相恐怕远远超出了传国玉玺,甚至超出了世间所有人理解的范畴。
林地边缘,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靴底碾过枯枝的声响。
不是野兽。
更不是巡夜的武侯。
顾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收紧身体,将自己完全藏匿于古柏粗壮树干和浓密灌木的阴影之后,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地的边缘。他们动作谨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区域,显然是在搜寻什么。他们的装束与画苑殿中的刺客类似,但更为精干,腰间佩戴的并非制式军刀,而是某种带有奇异弧度的短刃。
他们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蹲下身,用手指抹过顾霆方才爬出暗渠时在泥地上留下的痕迹。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顾霆所藏身的古柏方向。
完了。
顾霆握紧了拳,仪刀早已在暗渠中失落,此刻手无寸铁,唯有贴身那卷索命的血诏。
就在那搜寻者缓缓起身,即将发出信号的那一刻——
咻!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那名刚站起身的搜寻者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多了一枚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银针。他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捂住喉咙,软软倒地,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
其余黑影大惊,瞬间闪身寻找掩体,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与此同时,一道娇小灵活得不可思议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灵动的猫,从旁边一株更高大的树冠上一跃而下,落地时竟几乎没有声音。她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脸上覆着半张精致的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她看也未看顾霆藏身的方向,只是用一种略带奇异口音的官话,对着空气冷冽地低喝道:“想活命,就跟我走!三息!”
“一”
根本没有给顾霆思考和选择的时间,她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林地更深处。
“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顾霆猛地从藏身处窜出,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跌跌撞撞地跟随着那道几乎要融入黑暗的娇小背影,再次亡命奔逃。
身后,传来压抑的呼喝声和兵刃轻微的交击声,显然她留下了阻截的后手。
前方,是更深、更未知的黑暗,以及一个仿佛从血诏中弥漫开的、跨越千年的巨大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