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楚南溪都坐着她那辆不起眼的小驴车,往返于相府与平西侯府之间。
楚老太君最终决定,与三郎一家留在侯府。
大房只是与二房断亲,他们犯不着为了赌口气,放弃侯府的富贵日子。
更何况,大郎尚在西北军中,大房无人,掌家娘子的金钥匙,自然落在三夫人柳氏头上,柳氏做梦都笑醒好几回。
这几日楚南溪回府处理卢氏留下的账务,柳氏都笑脸相迎,仿佛这位十七岁宰相夫人,是她的命中财神,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
府门上,那块新挂上去的“平西侯府”牌匾,在春日暖阳下泛着乌木才有的光泽,府中气象已悄然改变。
这日一早,墨阳照例在正院外恭候夫人,见到楚南溪与丫鬟走出来,双手递上一块象牙牌:
“夫人,这是郎主吩咐交给夫人的相府牙牌。临安城内,只要是官府在册店铺,夫人交易皆可出示此牌,不需付现钱,月底府里自会与店家结账。待日后店家熟识夫人,连牙牌也不必带,便可直接记账。”
几日相处下来,墨阳发现这位新夫人年纪虽小,处事手段却成熟有章法,尤其是言谈间流露出的见识,更是让他暗自叹服。
楚南溪接过那刻着“谢”字的牙牌,这才想起,她已好几日没见过谢晏了,顺口问了句:
“相公最近都在忙什么?府里都看不到他人影。”
“好叫夫人知晓,”墨阳忙拱手答道,“日前周秉义被流放,郎主临时兼了枢密院都承旨之职,官家将郎主一人当做两人使,郎主日日忙到深夜方归。”
楚南溪其实也没那么关心谢晏,没想到墨阳会认真答她,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只敷衍道:
“让你家郎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方有精力对付朝堂之事。”
她脚步未停,又交代道:
“今日花朝节,我不去平西侯府,你也不必随行。一会儿忠义侯府三小姐来接我,我们出城去拜祭花神,午膳就不回来吃了。”
“夫人是去西湖边的花神庙吗?”
墨阳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郎主在花神庙附近有个私宅,叫做‘暗香居’,里面种了不少牡丹、芍药,每年春闱前,都会收留外地赴京赶考的秀才,让他们在园子里备考。冬日里,也会辟出几排廊房,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民。
这段时间桃花盛开,正是暗香居对百姓开放的公众赏花日,夫人不妨过去看看。”
“暗香居......竟然是相府产业?”楚南溪心中一动。
“正是,夫人以前去过?”
何止去过?
楚南溪和她的几位手帕交,每年花朝节,她们都到暗香居的桃花树系红绸,这叫做“赏红”。红绸挂得越高,意头越好。
这是少女们祈祷好姻缘必不可少的仪式。
去年还有前年,将红绸挂得最高的人,正是楚南溪。
好嘛,求姻缘把自己求成了女主人。
更让她心生微澜的是,谢晏这般被百姓骂作“奸臣”的人,居然会默不作声做善事。
大夏人做善事与后世做公益不同,前者体现儒家仁爱,讲究实名行善积德,而后世强调社会正义,匿名才是常态。
沿着出府的游廊,他们缓步而行,楚南溪若有所思、垂眸不语。身旁的春花试探着问:
“小姐,那咱们今日还去不去暗香居?”
“去!为何不去?”楚南溪倏地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弯狡黠的弧度,伸出纤指点了点春花额头,“我们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相公这番‘资源共享’的美意?”
“资......源共享?”春花摸着被小姐“点化”的额头,懵懂不明其意。
楚南溪越去了解谢晏,便越觉得他比史书记载的那个纸片人,多了几分厚度。
他能对陌生的读书人、百姓、甚至是流民一视同仁,付出却不求闻达,这番胸襟,倒是有几分超脱时代的气度。
“溪表姐!我在这儿!”
刚出二门,便看到忠义侯府的马车已停在外院。
王灿儿正迫不及待的从马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向楚南溪招手。
不说其他,忠义侯府的马车还真是富丽堂皇。青绸车盖、紫锦车帷,朱纹黑毂,连锦帘上的泥金卷云纹,皆为绣娘以金线绣制的双面绣,流光溢彩、极其难得。
恰如外祖父混不吝的豪言:
人人都道忠义侯是用钱换来的爵位,那便让他们好生瞧瞧,有钱的忠义侯府是何等奢华。
马车上,王灿儿那张明媚俏脸、顾盼神飞,连楚南溪都为她见之忘俗。
“灿儿,元佑表弟今儿怎么没来抢着驾车?”楚南溪一边踏上梯凳一边笑问。
王元佑是王灿儿的双生哥哥,以前他们出门同游,元佑总爱把车夫赶开,抢了车夫的差事,亲自扬鞭。
车帘掀开,楚南溪瞬间明白了缘由:
她的另一位手帕交魏向晚正端坐车上,有这位尚书千金在,元佑自然不能如往常那般,同她们挤在一起嬉戏玩笑。
“魏、魏小姐也在?”
楚南溪动作微顿。
如今她已知晓,魏向晚的父亲就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奸臣魏荃,更是那场洞房刺杀的幕后主使。
此时面对这位昔日好友,她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魏向晚莞尔一笑,学着楚南溪的语气道:“怎么?谢夫人成亲之后,便与我生分至此,都开始称‘小姐’了?”
“啊?倒也不是。”楚南溪敛起思绪,脸上重新漾开笑容,略作解释道,“只是没想到向晚你也在车上,有些意外罢了。”
她心下微叹:
可惜史书向来吝啬着墨于女子,眼前的王灿儿也好、魏向晚也罢,她们未来命运如何,在那些由男人书写的史书上,毫无踪迹可循。
既来之,则安之。
“快出发吧。”王灿儿扬声向车夫下令,继而转身拉住楚南溪的手扭身摇着,嘻嘻笑道,
“姐姐快把福气传给我,你去年红绸挂了高枝,果然就嫁了。一会儿咱们拜了花神,早些去暗香居。
今年我的红绸,定要比向晚挂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