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溪的亡母,有两兄一弟。
建兴帝南渡之初,其父王继昌为江南首富,深知战乱财产难全,索性将半数家财献与官家,更为军队提供万石粮草,换了个“忠义侯”的虚爵。
长子王樾,授成忠郎,差遣临安府粮料院监官。次子王柏,授承务郎,差遣湖州司户参军,他们都算是商贾走了仕途。
唯独今日拿着鞭子、闯入将军府的小儿子王槿,无官无爵,做了个手握特权的皇商。
王槿有对双生子,十六年前,妻子用命换了这对儿女出生。
人人都说双生子不祥,王槿却对他们疼爱有加,再未娶妻纳妾,只管专心抚养一双儿女长大。
女儿王灿儿比楚南溪小一岁,两人从小便要好,姐姐死后,王槿更是心疼外甥女,常将她接至侯府居住。
昨日,王嬷嬷受楚南溪之托,回侯府找忠义侯,去拿当年夫人出嫁时的嫁妆单留本,因她怕卢氏掌管长房资财多年,早已将其替换或篡改。
外孙女嫁了个奸臣,忠义侯本就为她叫屈,但官家指婚,他一个无权虚侯,又岂能置喙。
如今,南溪要讨回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忠义侯府不可能坐视不管。
楚南溪见到小舅父王槿的时候,他正一手叉腰,一手执鞭,指挥家丁挖中庭那两丛、足有一人高的牡丹花。
“王三爷,使不得啊!虽说这两棵牡丹是大夫人的陪嫁,可它们也在侯府长了二十年,侯府养恩早就超过当初……”
“放屁!”王瑾大手一挥,打断了三夫人的话,
“依《夏刑统》,奁产乃女方私产,纵经百年,权属仍归女方及其嫡系血脉,此两株姚黄、魏紫,先姐奁产明载、官衙备案,就是闹到官家面前,它们也是南溪的财产!”
“唉呀,南溪舅舅,有话好说,切莫动粗……”楚老太君拄着个拐杖,由二郎的婢妾搀扶着,颤颤巍巍从内院赶来。
这两株牡丹是个稀罕物,前几日,二郎与二郎媳妇儿才找她商量,说是牡丹花被赵府尹看上了,想要分一株到他府上,若让王三爷把花挖走,他们到哪去找另一株?
“这两株牡丹,株龄超过三十年,至少值五万贯。”
“何止?那天赵府尹来,看了都啧啧称奇,说此为牡丹王后,价值连城!”
“再好也是长房先夫人的陪嫁,大爷还在呢,难道二爷还敢替长房做这个主?”
跟来看热闹的几个婢妾低声议论着,听在老太君耳里更是心急。
这个主,是老太君做的。
她亲生的二郎、三郎,为官多年,依然是芝麻绿豆点大的官,眼看孙子、孙女们都到了议亲的年纪,虽有将军府兜底,毕竟他们只是大郎的侄儿、侄女,比不得亲爹有出息来得硬气。
如今,老二有机会攀附上皇亲赵府尹,莫说挖府里的两株花,就是把亲孙女抬去给赵府尹做小妾,她也狠得下心。
就这会儿功夫,中庭里就围满了人。
楚行简急着要过去和王瑾理论,却被楚南溪拉住了袖子:
“二叔莫慌,南溪可以把牡丹留在将军府,只是......”
“只是什么?”楚行简愣了一下,没想到楚南溪会先妥协。
楚南溪眉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样:“只是要二婶把南溪其余的嫁妆如数归还。等二叔不日得了兵权.......”
对呀!还有兵权要拜托侄女婿呢。
楚行简想都没想,立即同意:
“没问题!你娘留给你的嫁妆,本该归你,是你二婶头发长见识短,你莫与她计较。”
跟在不远处的卢氏,气得朝楚行简翻了好几个白眼,可若不答应,别说什么兵权,就连眼下两株牡丹都保不住。
既达成协议,王三爷停手,王嬷嬷也开始照着先夫人的嫁妆底单,核对实物。
“小姐的嫁妆,除了那两棵牡丹花,其余都妥帖了。”王嬷嬷来回。
卢氏看着王嬷嬷就一肚子的气,刚才好几个被她调换的古董摆件,都被王嬷嬷认出来了,真是一点没讨着好。
“南溪,嫁妆你可都收好了,回头再说缺了什么,别怪二婶不认账。”卢氏阴阳怪气说完,转身就要走。
楚南溪伸手将她拦住,含笑望着她:
“哎,二婶别走呀,我娘的嫁妆这才清点了一半,还有一半,趁着我小舅爷在,我们也要清点带走。”
“什么?还有一半!”
卢氏脑子里“嗡”的一声,连忙拿眼去瞅楚行舟,提醒他赶紧来给自己撑腰解围。
“还有一半?”
有很多仆婢来府没几年,楚南溪的话让她们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哪来的另一半?”楚行舟赔笑道,
“你娘在世时,由她执掌中馈,那几年兵荒马乱,朝廷饷绌,军中粮草经常有上顿没下顿,你爹经常要动用私财以充军饷,说不定那时就已经填补掉一部分了。”
“对!刚才王嬷嬷已对过账,两丛牡丹花也是你自愿留在将军府的。怎么,你这腿还没迈出门槛,就想回头赖上我们?”
卢氏回过神来,恨自己差点被这小丫头唬住,自己掌家五年,有什么账是做不平的?
“二婶怕是忘了,五年前,我娘去世时,她的家产可是拿出来清点过的,我一半,我阿兄还有一半。爹娘有没有拿私财充军饷我不知道,但我们分的,是我娘实打实的遗产。我阿兄还健在,莫非,他那一半被你充了公?”
“胡说!你阿兄当年杀了人,早已被楚家除名,他能得什么财产?”老太君用力跺了跺拐杖,痛心疾首道,
“你爹当年就想打死他偿命,是你溺子如杀子的娘,偷偷将他捐到道观里,才捡回一条性命。”
“阿兄虽被楚家除名,但不影响阿娘将从王家带来的嫁妆留给他,更何况这份遗产,在官府同样有备案文书,祖母莫不是想抵赖?”
楚南溪的话,像铁锤一般砸在卢氏心头,她咬牙腹诽不止:
该死的小蹄子!以前怎没见她这般灵光?难道,她一直在装傻骗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留她活到今日。
“拿出来吧!楚北川既已不是楚家的人,他这一份遗产,本小爷要将它们清点带走,等北川期满还俗,再如数交还给他。”
其实王瑾心中很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更多关注阿姐和她的孩子。
他夫人难产死后,王瑾沉沦了好几年,后来为了孩子,一直在外奔波,直到几年后,黑白两道皆被他做得风生水起。
而那时,外甥楚北川因参与一群纨绔、衙内斗殴,错手杀死知州儿子,被知州紧咬不放,楚行舟才忍痛要杀了儿子给人偿命。
阿姐只好偷偷高价买了度牒,将儿子捐给道观赎罪,才保住儿子一条命。
卢氏心里清楚得很,楚北川那份遗产,确实被挪用了不少。
府里开销大,自己夫君挣的俸禄少得可怜,长房交的公钱倒是不少,可也经不起这一大家子挥霍。
摆着现成的钱不用,难道还要让他们过苦日子?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
“楚北川在玄元观修行十年,哪年府里不向道观捐银子?这些不是钱?用王氏给他的遗产来折算,只少不多。要怪,就怪王氏溺爱儿子,害儿子成了杀人犯!”
“是吗?楚家每年给玄元观捐了多少银两?你倒是说说看。”
楚南溪身后传来个温润男声,如珠玉落盘、清越入云。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