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相府花园生机盎然。
谢晏引着楚南溪,走在荷花池旁鹅卵石步道上,路有点窄,就算两人错开半身,也贴得很近。
沉默了半晌,谢晏回头看了楚南溪一眼,缓缓开口:
“想必你已猜到,昨日大婚本就是官家布下的一个局。有兵变在前,官家始终心有余悸,中军出现异动,不得不防。你是将门女儿,应该能够理解。官家赐婚......也是局中一环,所以......”
他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楚南溪听得正出神,冷不防一头撞在他身上,她抬头望向谢晏,眼里尽是不安:
“所以,在你们的计划中,我和楚家都得死?”
谢晏从怀里掏出那把、昨晚被她藏在床架顶上的匕首,轻轻一拔,锋利的刀刃在暖阳下闪出寒光。
他低头轻笑:
“是你二叔没完全控制住你?还是你父亲并无此意?”
楚南溪看到匕首心已凉了半截,只好顺着他的话,讷讷道:“我和我父亲皆无此意,但,求你先放过我二叔,我留着他……有用。”
母亲西湖溺亡那日,小楚南溪是跟母亲、二叔二婶同去的,可楚南溪根本想不起任何关于船上这一段的记忆。
野史上说的“大官人”到底是谁?与二叔是否有关系?
母亲死因未能真相大白之前,她希望二叔好好活着。
谢晏不置可否,将匕首转放回怀中,目光投向那空荡荡的荷花池。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楚南溪意外看到了一个卷着的小小荷叶,它是今年荷叶大军的探路者。当一个荷叶芽露出水面,便意味着水下早有千百荷叶在萌发。
上位者更是深谙其道。
“我答应你,会保你父与此事无关,也答应你,暂时保住楚行简性命,过几日找个错处削了他官职,那他在某些人眼里,便什么也不是。”
谢晏说着,再次从怀里掏出什么,楚南溪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目光落在那张折叠着的黄麻纸上。
“这是......”楚南溪顺势接过黄麻纸,展开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官家手谕!”
大夏高宗的笔迹,楚南溪再熟悉不过。
高宗工于书画,只是先皇珠玉在前,他的书画鲜被后世提及。
楚南溪低头看官家手谕,谢晏低头看她微露的雪白脖颈,微风拂过,脖颈上贴近发根的绒毛,像水草那般轻轻飘摇,让他有点收不住眼。
“见诏录黄?”楚南溪不解其意。
这份官家手谕是由官家亲笔所写,效力等同于圣旨,与正式圣旨不同的是,手谕上未盖玺印,只凭官家字迹,和带暗纹的宫中专用黄麻纸验证。
不用玉玺,就不必通过中书门下,大大发挥了官家的自主性。
“这是我与你的和离书。”谢晏递给她第二份文书。
“你我乃官家赐婚,本该请一道和离圣旨,但我考虑到,楚将军尚未知晓此事,请圣旨必会被人大势宣扬,楚将军亦会颜面受损。故请官家赐下手谕,此二物拿到临安府录黄,与和离圣旨具有同样效力。”
明明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楚南溪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无动于衷。
楚南溪再次将两份文书浏览了一遍,确实像谢晏说的那样,只要把它们拿到临安府登记入册,也就是“录黄”,他俩的御赐婚姻就算解除了。
她顿时心中狂喜。
昨晚想到睡着也想不出办法的难题,就这么被谢晏主动解决了。
他一早入宫就是为了这个?
难怪他今早没让婢妾、庶子过来敬茶,难怪他刚才不吝给她分手前的体面,还真是个讲究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本小姐就要自由啦!
不行,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得让他出点血。楚南溪一边将和离书、手谕纳入袖袋,一边装出副遭受打击的模样,委屈巴巴道:
“我一个小女子,昨日被抬进相府、今日又要被扫地出门,我爹爹在西北为大夏守国门,将军府里还有个想害我的二叔......你一句官家做局了事,可叫我怎么活!”
她是这场局的变数,是意外多出来的活人。
谢晏本就为她准备了一笔不菲补偿,可为什么,明明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却能感受到,这位将军府小姐内心的欢呼雀跃?
他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有种被冒犯的不悦毫无征兆席卷而来。
自己应该如释重负才对,为何会因猜到楚小姐内心愉悦而郁闷?谢晏强压住心头无名火,语气在不自觉中也冷了几分:
“正房里有我给你的一点补偿,至于你二叔......若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过分,我可以答应给你帮助。”
谢晏转过身去,似乎想驱散心中对楚南溪的荒唐想法。
哪知楚小姐眼珠子一转,三两下蹦到他面前追问:“真的吗?我提什么需求你都会帮我?”
谢晏心底那个影子再也藏不住,影子与楚南溪那张喜笑盈腮的脸重叠起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抱紧她的欲念,不动声色道:
“当然。”
“我想留在相府里住半年,就半年!等我把阿兄从道观里接出来,让他恢复楚家宗籍,我也有了依靠,再去府衙录黄,从相府里搬出去。”
楚南溪这下装也不装了,仰脸看着谢晏,满眼期待。
这个要求很合理,一个和离的十七岁女子,没有父母兄弟庇护,在临安城很难立足。
且不说她有父兄,无法立女户,就算为她开后门立了女户,一介弱女子又如何守得住家业?
“好,我答应你。”
谢晏没考虑太久,便给出了答案。
“但你也要答应我,人住在相府,就要守相府的规矩,出门在外,更是不要给相府惹事。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事不过三,你若一再犯规,那只有请你离开。”
半年后他要出使北狄,虽说是议和,可一旦踏入敌国领地,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生意外,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这也是他今早在官家面前,力争和离的原因。
楚南溪连连点头,爽快应下谢晏的条件,她伸出三根指头,歪头笑道:
“我能做到守规矩、不惹事,那你也要和我约法三章,不干涉、不管束、不同房。”
谢晏满脑子都是第三条,他想都不想便点头应道:
“成交。”
成了契约夫妻的两人并不知晓,在小花园靠近垂花门的甬道上,一个相府家丁双手操在袖笼里,脚步匆匆,却又慌慌张张不时回头。
家丁一不留神,撞在迎面走来的嬷嬷身上。
“作死啊,走路怎么不长眼!”
那嬷嬷定睛看去,认出是刘嬷嬷与周采买的儿子周吉,忙拉着他的袖子道:
“阿吉,你怎跑花园里去了?你娘正到处找你,她这会儿要收拾铺盖去西庄,西庄那地方忒远,你还不得送送去?”
“去西庄?她去西庄作甚?那里全是泥脚汉。”
周吉刚才蹲在荷花池边的山石后面偷懒打盹,那是花园里唯一可以蜷缩着藏身的地方。
“你还不知道?我跟你说啊,新夫人......”
两人说着话出了垂花门,只留下门墙上攀爬着的嫩嫩紫藤花叶,在微寒春风里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