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阳被围城的第四个月。
昌阳城吃光了最后一颗米,吃光了最后一张茶纸,吃光了最后一匹战马,吃光了能抓到的最后一只飞鸟、最后一只老鼠、最后一只昆虫。终于,饥饿的目光开始正式盯上同类。
张珣召集驻守的各级官员召开了吃人动员大会,他亲自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为了让大家吃人吃得毫无负担,不落下心理阴影,张大人专门对吃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作了展开阐述。
他说道:“昌阳城是江淮咽喉门户,它勾连南北、屏障江淮。一旦昌阳失守,江淮广大富庶地区将直面叛军的铁蹄,国家根本将被动摇。这是我们死守昌阳城的意义。”
“朝廷不乏有识之士,他们也深知昌阳城的重要,一定不会容许昌阳城沦陷。”
“昌阳已经危在旦夕,朝廷的救援也一定距离不远。”
“也许,我们多坚守的下一息,就是援军抵达城门的时刻。”
“所以,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坚守昌阳,直到援军到来。”
“吃人不可耻!我们选择吃人,不是我们天性残暴,而是我们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守住昌阳!不让敌人踏入江淮一步!”
“吃人不可怖!前朝刘皇叔吃过!程昱会做人脯充军粮!臧洪杀妾分食!前有车后有辙,我们吃人并不是独行!”
“被吃的人也不可悲!虽然他们没有能力和我们一样守卫昌阳,但是他们以身体为牺牲,为我们的坚守提供了持续。他们同样伟大!”
“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都是该被朝廷铭记的英雄!”
张珣极擅蛊惑人心,三言两语,一群被饥饿折磨得萎靡不振的人们暮然迸发出一股悲壮,有了众志成城的味道。
张珣对时机的把控是与生俱来的敏锐。他趁着众人被忽悠得心旌动摇,决心将悲壮演绎到极致。张珣牵出了自己的小妾,一剑剁了她。
南无伤忽然感觉世界摇摇晃晃,像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雾气,变得不真实。
他亲耳听到了自己一直敬重的张珣张大哥张大人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杀掉供奉自己的百姓!
吃掉自己应该守护的百姓!!!
这一刻,他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张珣挥出的剑干净利落。当那一抹剑光掠过那个女人,南无伤看到了飞溅的鲜血,第一次觉得鲜血是如此刺眼。
被剁的女人他很熟稔,她在嫁给张珣作妾前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宁灵铃。
宁灵铃本是大户家的小姐。黑风寨的土匪下山劫掠,攻破她家的庄园,不仅钱粮被抢劫一空,留在庄园里的亲人、奴仆也被屠戮个精光,临走时又向庄园里丢了一把火。匪首贪恋她的姿色,饶了她性命,绑她上山要娶做压寨夫人。
匪首也是倒霉催的,有色心却没色命。当土匪抢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遇上动心的,刚把人抢上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碰到南无伤破寨。当时也凑巧,南无伤刚奉命追随张珣,张珣想试一下南无伤的成色,便随意指定一处土匪窝,让南无伤带人去剿灭,黑风寨很幸运中了奖。
南无伤攻破黑风寨时如闲庭信步,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他从俘虏堆里薅出几名老匪,问清了缘由,知道匪首带了主力下山去劫掠,本作除恶务尽,将首秀完成得漂漂亮亮,就在匪寨中设下了埋伏。当土匪们兴高采烈地携着财物美人回到山寨,匪首还没来得及憧憬洞房花烛就成了瓮中鳖,宁小姐也顺利地得了解救。南无伤怜她命运蹇舛、无家可归,发还了大部分宁家被土匪抢夺走的财物,又作主将她带回了城。
南无伤是军人,军营不方便女眷入住。而且,他也仅仅是怜她身世,想着做事善始善终,并非有儿女腌臜的非分心。他找到了张珣,央他帮忙妥善安置宁灵铃。
张珣家眷并没有随任,每日苦苦忍受空虚寂寞冷。他见过宁灵铃,明媚中带着大家闺秀的谦和,很合他的心意。而且,他还有一层重要的考量,辖区里战乱频频,百事俱废,招人招马稳定局势都需要大量财物支撑,无家可归的宁灵铃刚巧身负巨额家财。
张珣痛快地答应了南无伤的求恳。很贴心地与南无伤探讨,说道:“宁姑娘举目无亲,为她寻个住所不难,但她孤苦伶仃,不是长法。”
“况且她身负巨财,难免狂悖之徒觊觎,恐怕难有善终。”
南无伤有些踌躇,明白自己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好心办了坏事。他很虚心地向张珣求教,道:“还请大人明示。”
“最稳妥的是寻个有能力护她周全的人嫁了,让她在失去家后又重新得到新家。”
“南将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将军从匪窝中救了她,想必她也是极情愿的。”
“不可!”
南无伤大惊,脑壳一阵生疼。不说他是军人,战乱时期流离不定,仅纯粹救人的义举莫名变成携恩图报的鄙行,就让他无法忍受。忽然,他目光一闪,急切地说道:“大人!还有大人!大人才是最合适的!”
他起身向张珣庄重一礼,道:“求大人怜惜宁姑娘身世,接纳她。”
张珣矜持地拿捏半天,露出被逼无奈的样子,道:“行!本官答应你!”
“不过,宁姑娘愿意么?”
南无伤大包大揽地飞跑去找宁灵铃,说了缘由,问:“宁姑娘,嫁张珣大人可愿意么?”
宁灵铃强压下心中的情愫,温柔如水地望着他,噙着泪笑着,道:“南大哥!我都听你的。”
宁灵铃做了张珣的小妾,一直也没忘记南无伤救她出匪窝的恩情,对他格外亲厚,真真把他当成娘家亲哥。
当她被张珣牵出来,没有看南无伤一眼。她只是漠然地盯着张珣,嘴角下压出一片冰寒的嘲讽。
张珣在前面打了个样,太守许园有样学样紧跟着也砍了他的老仆。
南无伤看到的时候,老仆的眼角还有一滴浊黄的眼泪未干。
南无伤浑浑噩噩,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滴泪是欣喜?是绝望?是平静?是怨恨?是解脱?是留恋?
这个老仆的名字叫许大贵,算是南无伤在昌阳接触最早最多的本地人。年初,南无伤随张珣率兵从宁陵驰援昌阳,许大贵受太守许园指派,专门过来帮忙处理一些生活上的小琐碎事情,使唤下人跑跑腿传传话之类的。偻着身子的老人第一次见到南无伤的时候,一定要跪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巍巍颤颤地说:“将军您能来,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有救了!我们昌阳有救了!”卑微本分得不像官宦家中的大仆。
南无伤居然能清晰地记得,那个老人当时眼眶也是溢着浑黄的泪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呈现着不真实的扭曲,如同噩梦一般。
所有的感官和思绪只充盈着那一汪血、那一滴泪。“我们有救了!”的声音不停歇地一遍又一遍、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充盈世界每个角落。
然后,世界变了。天是红的,地是红的,风是红的,人是红的,一群染着红的黑色的影子狰狞着呐喊:“我们有救了!”
南无伤知道自己听到了呐喊。也许,只有自己听到了。
南无伤陷入到了这深深的噩梦中。
张珣趁势抓紧时间向一帮将军统领们交待杀人吃人的具体操作管理细节。他处理事情还是那么缜密,连杀人吃人都考虑得细致入微,从吃的次序选择到每日的定量控制,每个细节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珣和统领们的讨论声叽叽咕咕的传入耳畔是难以忍受的嘈杂,南无伤想挥手赶走它可又怎么也做不到。
他艰难地转动恍如生锈的身体,失去焦距的目光跟随着停留在张珣的脚下,他用窒息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大、人、我、要、出、城。”
张珣透过他空洞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死寂的世界。于是他知道,他要寻死,他活不下去了。南无伤勇猛忠诚,是他手里最称心如意的刀。但这把刀开始有抗拒的意识,这是非常危险的兆头。南无伤在军中威望崇高,如果他公开不赞成某项命令,对现在的昌阳将是一场灾难。在他斩杀宁灵铃时,特意偷偷留心南无伤的反应,意外地没有感受到愤怒,只有令人喘不过气的空洞和死意,就像灵魂随时要逸出身体逸出世界。
南无伤想去寻死就随他意吧。张珣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南无伤浑浑噩噩地回转军营,带走了一直生死与共的三十名兄弟,也没耐心去等天黑,径直上了城头,放了几根绳索顺墙缒出城外。
他们要冲击叛军慕容奇的大营。三十一人对一十三万余人,如一蓬流火扑向大海。
他们是抉死。
奇迹的是,他们选择去死却没有死。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抢到了马匹。有马匹就有穿透叛军连营的可能,也就可以向节度府求援。这是昌阳城生的契机,也是他们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