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鎏金狻猊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上好的龙涎香,气味醇厚沉静,却压不住御案后年轻帝王眉宇间的一丝玩味与深思。
他面前并排放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荣国府贾政所上的《请罪削爵疏》,另一份则是那位近来让他颇感兴趣的荣国公夫人贾史氏的《陈情表》。
他先拿起贾政的奏疏。字迹工整,措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迂腐的惶恐。
奏疏中,贾政痛心疾首地陈述兄长贾赦“治家无方,纵容仆役,贪墨公中,与外间多有银钱纠葛,玷辱门楣”,又言及侄儿贾珍“身为族长,帷薄不修,德行有亏,内闱不靖,致家门蒙羞”。
通篇主打经济罪与人伦罪,将贾赦描述成一个贪婪昏聩的败家子,将贾珍定性为德行败坏的家族耻辱,对于可能涉及政治敏感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棺木”、“结交外官”等事,则巧妙地含糊其辞,或干脆避而不谈。
“呵,”皇帝轻笑一声,将奏折放下,“这个贾存周,倒是乖觉。”
他知道贾政未必清楚所有内情,但这番请罪,姿态放得极低,将最大的把柄主动递了上来,只求削爵保命,倒是符合他一贯愚懦的性子。
接着,他展开了贾母的《陈情表》。
字迹是女子中罕见的沉稳风骨,带着一股历经沧桑的韧劲。
奏表并未过多纠缠于具体罪行,而是从贾府先祖宁荣二公随太祖、太宗皇帝马上征战、浴血开国的功勋说起,忆及昔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恩宠,再到如今“臣妇无能,治家不严,致子孙不肖,犯下如此大错”的沉痛自责。
“……臣妇每思及此,肝肠寸断,无颜见陛下于九泉,更愧对列祖列宗于地下。然,念及功臣之后,血脉尚存,不敢因一二不肖子孙而绝先祖之祀。
不得已,行此壮士断腕之举,忍痛割除腐肉,以儆效尤,乞陛下念在贾门世代忠心,革去不肖子弟爵禄,以示天威。
另,嫡孙贾琏、贾蓉,年幼或可教,乞陛下天恩,允其降等袭爵,俾使贾门香火得续,余生当恪尽职守,竭忠尽智,以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通篇感情真挚,哀而不怨,将家族的过错与忠诚绑定,将残酷的内部清洗包装成“壮士断腕”的无奈与决绝,最后落脚于祈求保全家族血脉、给年轻一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上。
既承认了错误,又彰显了苦衷,更表达了对皇权的绝对尊崇与依赖。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戴权,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见皇帝读着贾母的陈情表时,手指在“壮士断腕”四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
“戴权,”皇帝忽然开口,“你觉得,贾史氏此人如何?”
戴权心念电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回陛下,奴才愚见,这位老封君……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狠角色。贾府如今风雨飘摇,她此举,虽痛,却是断尾求生最有效的法子。且这请罪陈情的分寸,拿捏得极好。”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是啊,明白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知道把最大的把柄主动递到朕手里,换取家族的生存空间。比那些死到临头还妄图遮掩的蠢货,强多了。”
他沉吟片刻。贾赦、贾珍的罪行,若真深究起来,足够抄家。
但贾府毕竟是功臣之后,在军中和旧臣中尚有影响力,骤然严惩,恐寒了老臣之心,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震荡。
如今贾府内部自行清理,将首恶剔除,姿态做得十足,既维护了朝廷体面,也替他省了不少麻烦。
“贾赦、贾珍,德行有亏,罪证确凿,着即革去所有爵位!其妻邢氏、尤氏诰命一并追夺!”皇帝提笔,声音冷然。
“念其祖上功勋,朕不忍功臣绝嗣。贾琏、贾蓉,虽父辈有失,然年幼可教,准其降等承袭。贾琏袭一等将军,降为三等将军;贾蓉袭三品爵威烈将军,降为五品云骑尉。”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贾史氏大义灭亲,治家有方,深明大义,特下旨慰勉。赐宫缎十匹,人参两盒,以示嘉奖。”
“陛下圣明!”戴权连忙躬身领旨。心中暗道,贾府这一关,算是险险过去了。
革爵削位,看似惩罚,实则保全。
皇帝既彰显了天威,又施了恩典,还顺手安抚了老臣集团。
而贾母,经此一事,在皇帝心中恐怕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当宫中太监将贾府剧变的结果以及皇帝旨意悄悄传到凤藻宫时,元春正对着一盆开残了的菊花发呆。
初闻消息,她手中的团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大伯被革爵圈禁?珍大哥被废族长,即将“自尽”?琏二和蓉哥儿降等袭爵?
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惊涛骇浪,几乎将她淹没。
她第一个念头是恐慌,是家族倾颓的绝望。但很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传话太监低声补充了一句:“老太太上了陈情表,陛下赞赏老太太‘大义灭亲,治家有方’,还下了慰勉的旨意。”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元春混乱的思绪。
她回想起祖母之前那封暗示她“静待花开”的信,回想起夏太监带回的祖母关于“俭省”的坚持……
原来,祖母早已洞察危机,并且以如此决绝狠厉的方式,为家族劈开了一条生路!
壮士断腕!这才是真正的壮士断腕!
舍弃了腐肉,保住了核心,甚至……赢得了陛下的些许怜悯和认可!
她心中百感交集,有对伯父堂兄结局的悲恸,更有对祖母魄力与智慧的震撼与敬佩。
与家族存亡相比,个人的荣辱得失,大观园的奢靡与否,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对心腹宫女低声吩咐道:“去,想办法给家里递个话。就说……本宫知晓了。老太太……辛苦了。治家有方,保全宗族,本宫……感念于心。望家中上下,谨守本分,不负天恩。”
她不再提大观园该如何修建,也不再抱怨家中“不够风光”。
经此一役,她深刻地认识到,在绝对的权力和生存危机面前,那些虚浮的体面,不堪一击。
祖母用血与火的教训,为她,也为整个贾府,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
当皇帝的旨意和赏赐,连同元春那简短却意味深长的口信一同传到荣国府时,贾母在荣禧堂内,带领合家上下,恭敬地叩谢天恩。
听着太监宣读圣旨,听到“大义灭亲”、“治家有方”的评语,听到贾琏、贾蓉得以降等袭爵,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这一步,她赌对了。
皇帝需要台阶,也需要展示仁慈,她递上了最顺手的台阶。
接过那代表着皇室慰勉的宫缎和人参,她神色平静,眼神深处却是一片疲惫后的苍凉。
她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更加如履薄冰的开始。
贾府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她为这艘破船争取到了修补的时间和一丝微弱的曙光。
送走太监,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
秋风萧瑟,吹动她花白的发丝。
“老祖宗,”鸳鸯轻声唤道,“天凉了,加件衣服吧。”
贾母缓缓点了点头,拢了拢衣襟。
前路漫漫,但她必须,也一定会,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