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然是塔寨的夜。
粘稠,沉重,仿佛一块吸满了罪恶与绝望的海绵。
赵猛行走在工场的巡视通道上,步伐与昨日没有任何不同。
他时而停下,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指尖,轻轻触摸冰冷的金属墙壁。那上面残留的微弱化学药剂气味,和昨夜一样刺鼻。
他像一个尽忠职守的狱卒,巡视着自己的牢笼。
他需要确认,昨夜那道被他撕开的,通往自由的裂缝,是否已经彻底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他的表情,是一片被冰封的湖面。
……
塔寨,林氏祠堂,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供奉祖宗牌位,只有一排排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服务器,和一面由十六块屏幕组成的巨大监控墙。
林耀东身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式对襟马褂,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神态平静如一口千年古井。
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枚最高精度的工业扫描仪,死死锁定在左上角第三块屏幕上。
屏幕上,正以0.5倍速,反复播放着昨夜凌晨三点零七分前后,二号车间巡视高台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赵猛靠在护栏上,和林三宝说着话,然后发出一声轻笑,顺势后仰,拍了拍衣领。
一切都那么自然。
林耀东一言不发,只是捻动着手里那串油光发亮的沉香佛珠。
“三叔,技术部查过了,没问题。”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恭敬地汇报道。
“系统日志显示,凌晨三点零七分二十二秒,备用发电机组与市政电网进行负载切换时,信号屏蔽系统的功率确实出现了一个0.01%的瞬时波动,但这是正常现象,系统自动标记为‘安全噪点’,每个月都会有几次。”
林耀东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问道:“以前的波动,和这一次,完全一样?”
“数据模型对比,相似度99.99%。”年轻人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剩下的0.01%呢?”林耀东的声音,陡然转冷。
年轻人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支吾着说:“可能是……是当晚的空气湿度,或者宇宙射线背景辐射的随机干扰……”
“呵。”
林耀东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关掉了监控回放,密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鸣。
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狗屁的宇宙射线。
他的工场,是他用金钱、暴力和人心构筑的铁桶,是水泼不进的金城汤池,怎么可能泄密?
除非……
除非有人能隔着万里,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过这层层的壁垒。
这世上,真有这种通天的手段?
他不信。
但他不能不大意。
那0.01%的差异,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倒刺,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他坐立难安。
他缓缓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那串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三宝。”他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林三宝几乎是立刻从门外闪了进来,像一条永远在等待主人召唤的鬣狗。
“三叔,您吩咐。”
“你亲自去一趟工场。”林耀东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告诉所有人,安保升级。从现在开始,任何人,进出工场,都必须接受最严格的检查。”
他顿了顿,阴冷的目光落在林三宝脸上。
“任何人,包括赵猛。让他带头。”
林三宝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狰狞而狂喜的笑容。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
工场门口,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赵猛刚结束巡视,正准备返回宿舍,就被林三宝带着十几名手持防爆棍的马仔堵住了去路。
林三宝皮笑肉不笑地晃到赵猛面前,将一份文件拍在他胸口。
“猛哥,辛苦了。”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三叔说了,你最近太操劳,特批你休息一天。不过呢,这工场的规矩,也得改改了。”
他指了指身后临时搭建的一个白色帐篷。
“新规矩,任何人,进出都得进里面走一趟,脱光检查,金属探测,一样不能少。猛哥你身为总安保,得带个头,不是吗?”
周围的马仔们,眼神都变得戏谑起来。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
赵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三宝那张写满“小人得志”的脸。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他只是缓缓地,将别在腰间的对讲机取下,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应该的。”
他只说了三个字,便转身,径直走向那个白色的帐篷。
林三宝脸上的笑容一僵,感觉自己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帐篷里,灯光惨白。
两名身材壮硕的马仔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赵猛沉默着,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上衣、裤子、鞋袜……
直到全身赤裸。
他常年锻炼的身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一枚沉默的勋章。
一名马仔拿着冰冷的金属探测器,像对待一件货物般,在他身上缓慢地游走。
从头顶,到脖颈,到胸膛,再到腿脚……
探测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每一次与皮肤的触碰,都带来一种被权力肆意凌辱的刺痛感。
“报告宝哥,没有发现。”
“让他滚吧。”帐篷外,传来林三宝不耐烦的声音。
赵猛沉默地穿上衣服,走出帐篷。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林三宝和一众马仔,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回到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关上门。
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最终却被一种更可怕的冷静所吞噬的光。
……
祠堂密室。
林三宝恭敬地站在林耀东身后。
“三叔,查过了,那小子身上比他脸还干净。被那么折腾,连个屁都不敢放,我看就是个样子货,您多虑了。”
林耀东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屏幕上,赵猛回到房间后,那死水一般的平静。
“一条被扔在岸上的死鱼,当然不会动。”
他沙哑的声音,让林三宝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但一条活的鱼,在感觉到鱼钩的刺痛时,它会装死。”
林耀东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通知下去,明天,把南洋那边的账本,‘不小心’漏一份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他嘴角的笑容,愈发冰冷。
“我倒要看看,这条鱼,是真死了,还是在等一个更大的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