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晨雾还没散,周苓的画室就亮着灯。窗玻璃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把外面的梧桐树影晕成模糊的绿团。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混合气息,沾着颜料的画笔插在陶罐里,调色盘上的赭石与钴蓝还留着上次创作的痕迹,唯独画架旁的矮柜空了——那里本该放着《晨雾里的玉兰》,她为联展准备的备用作品。
周苓蹲在柜前,手指反复摩挲着柜底的木纹。那是块老松木,是陈迹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边缘被她的画笔蹭得发亮。她记得昨天傍晚收工时,还特意把《晨雾里的玉兰》靠在柜边,画布上的油彩刚干,她甚至用指尖碰过花瓣的阴影——那是用淡紫调了一点钛白,模仿晨雾里玉兰半透的质感,像外婆老院子里的那株百年玉兰,每年清明前后,总在雾里开得朦胧又倔强。
“怎么了?翻得这么乱。”
陈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提着早餐袋,豆浆的热气透过塑料袋,在冷空气中凝出细小的水珠。他刚走进画室,就看见周苓散落一地的草图,还有她通红的眼尾——她很少这样慌,哪怕上次联展作品被画廊要求修改风格,她也只是平静地拒绝,说“我的画里得有玉兰的魂”。
周苓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晨雾里的玉兰》不见了。”她指着空柜,手指都在抖,“我翻了所有地方,画架后、储藏间、甚至你帮我钉的画框堆里,都没有。”
陈迹把早餐袋放在桌上,快步走过去。他蹲下身,帮周苓把散落的草图归拢——那些都是《晨雾里的玉兰》的创作稿,有的画着不同角度的花瓣,有的标注着油彩的配比,最上面那张还沾着一点淡紫颜料,是周苓上周调错颜色时蹭上的。“别急,我们再找找。”他的声音很稳,伸手拂去周苓发间沾的颜料碎屑,“会不会是你昨天收错地方了?比如拿到客厅去晾了?”
“没有!”周苓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沿的漆皮,“我昨天特意检查过,油彩没干透,怕客厅的风吹裂画布,就放在矮柜里,还垫了两层软布。”她突然顿住,眼神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前几天那个画商,张老板,来画室参观时,在《晨雾里的玉兰》前站了好久,还问我‘这画卖不卖’,我当时说‘是联展备用的’,他还摸了摸画框,说‘笔触挺特别’……会不会是他拿走了?”
陈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记得那个张老板,上周三来的时候,穿件锃亮的皮夹克,说话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目光扫过画室的作品时,总带着一种算计的锐利。当时他就觉得不舒服,现在听周苓这么说,心里也犯了嘀咕,但还是按住了周苓的肩膀:“别瞎猜,可能只是巧合。我们先联系他问问,说不定是他误拿了,或者有别的原因。”
他掏出手机,翻出张老板的联系方式——上次张老板留下名片时,他顺手存了,当时还想着“多个人脉也好”,现在却觉得那串数字格外刺眼。手指刚要按下拨号键,周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有点凉。
“不用,我自己去问。”她的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固执,眼神直视着陈迹,“这是我的作品,里面有外婆的玉兰,有我熬了三个通宵调的颜色,我想自己去要回来。”
陈迹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焦虑,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那是她对自己作品的主权,像母亲护着孩子,容不得别人越界。他想起去年冬天,周苓为了画外婆院子里的玉兰,冒着雪去拍了几十张照片,回来冻得手都肿了,却还是连夜画了草图;想起她拒绝画廊修改要求时,说“我的画不能没有根”;想起她每次创作时,眼里那种发光的专注。
他慢慢松开手机,指尖轻轻碰了碰周苓的手背:“好,我陪你一起去。”他知道,她要的不是“代替”,而是“支撑”——就像她画玉兰时,需要他帮着扶一下画架,而不是替她落笔。
张老板的画廊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门脸不大,却装修得很华丽,玻璃门上贴着“名家画作展销”的海报,里面挂着的画大多色彩艳丽,笔触却透着刻意的讨好,和周苓的风格格格不入。周苓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了攥口袋里的草图——那是《晨雾里的玉兰》的最终稿,上面有她用红笔标注的“花瓣阴影:紫+钛白+微量黄”,还有陈迹帮她拍的创作过程照,照片里能看到画架旁放着的外婆的旧瓷瓶,瓶里插着一枝干枯的玉兰。
“请问张老板在吗?”周苓推开门,画廊里的暖气带着刺鼻的香水味,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老板从里间走出来,看到周苓和陈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圆滑的笑:“是周小姐啊!稀客稀客,快坐!”他热情地招呼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里间的门,手指捏了捏皮夹克的袖口。
周苓没坐,直接开门见山:“张老板,我来找我的画——《晨雾里的玉兰》,上周您来我画室时见过的那幅。”
张老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差点洒出来:“画?什么画?周小姐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上次就是去参观,没拿您的画啊。”他的声音有点虚,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周苓的眼睛。
“我没记错。”周苓从口袋里掏出草图和照片,放在柜台上,“这是我创作时的草图,上面有我修改的痕迹,您看这里,花瓣的弧度我改了三次;这张照片是我上周五拍的,画还在我画室的矮柜里,背景能看到我的调色盘。”她指着照片里的细节,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我的画框右下角,有个很小的‘苓’字,是我用刀尖刻的,您要是不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您这里的画,有没有这标记。”
张老板的脸色渐渐变了,从最初的圆滑,到后来的僵硬,最后变得有些苍白。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好吧,算我栽了。”他转身走进里间,很快抱出一幅画——正是《晨雾里的玉兰》,画框上还沾着一点画室的松节油味,显然刚拿回来不久。
“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很有潜力,想先带回去研究一下,没别的意思。”张老板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了之前的底气,“我想着要是能复制几幅,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周小姐,对不起,我这就还给您。”
周苓接过画,手指轻轻拂过画框上的“苓”字,心里像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泛起一阵疲惫的酸。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抱着画,和陈迹一起走出了画廊。
巷子里的风有点冷,吹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周苓抱着画,走得很慢,脚步有点沉。陈迹走在她旁边,伸手想帮她抱画,却被她轻轻推开了——她想自己抱着,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别难过,至少作品找回来了。”陈迹看着她低落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还在微微发抖。
周苓抬起头,眼眶有点红,却没有掉眼泪。她看着陈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我不是难过,我只是觉得,原来走自己的路,这么难。”她想起刚学画的时候,老师说“你的风格太怪,没人会喜欢”;想起第一次投稿,编辑说“太写实,不够商业化”;想起这次联展,有人劝她“改改风格,多加点流行元素”;现在又遇到作品被偷拿,“原来坚持画自己想画的,要面对这么多麻烦。”
陈迹停下脚步,轻轻把她和画一起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暖,挡住了巷子里的风,让周苓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却有力量:“难才正常,要是容易,哪还有那么多人半途而废。”他想起去年冬天,周苓为了画玉兰,在雪地里冻得手肿,却还是笑着说“你看这雾里的玉兰,多像在跟冬天较劲”;想起她拒绝画廊修改时,说“就算没人喜欢,我也要画有根的画”;想起她每次看到外婆的玉兰照片,眼里那种柔软的光。
“你记得去年冬天,我们去外婆的老院子看玉兰吗?”陈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温暖的故事,“那天雪下得很大,玉兰树的枝桠上积着雪,你说‘你看,它明明冻得枝桠都弯了,却还是等着春天开花’。你跟它很像,都在跟难较劲,却也都在等属于自己的春天。”
他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眼神认真地看着她:“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多难。你画玉兰,我帮你扶画架;你被人质疑,我帮你找证据;你累了,我陪你看玉兰到深夜。只要你还想画,我就一直陪着你。”
周苓看着陈迹的眼睛,里面映着巷口的路灯,暖得像星星。她突然想起刚才在画廊里,抱着《晨雾里的玉兰》时,指尖感受到的油彩温度——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的心意,是外婆院子里玉兰的魂,也是她不肯放弃的初心。她伸出手,抱住陈迹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带着一点哽咽:“谢谢你。”
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温暖的画。周苓抱着失而复得的《晨雾里的玉兰》,靠在陈迹身边,慢慢往家走。风还是有点冷,但她的心却暖了起来——原来走自己的路虽然难,但有人陪着一起走,就没那么害怕了。
回到画室时,已经是傍晚。周苓把《晨雾里的玉兰》放在画架上,打开灯,灯光落在画布上,晨雾里的玉兰又恢复了之前的朦胧与倔强。她拿起画笔,蘸了一点淡紫,在花瓣的阴影处轻轻补了一笔——刚才在画廊里,她发现张老板不小心蹭掉了一点颜色,现在要补回来,让它恢复最完整的样子。
陈迹坐在旁边,帮她整理着散落的草图,把它们一张张夹进画夹里。他看着周苓专注的侧脸,灯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金。他知道,这次的事虽然过去了,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难”等着她,等着他们。但只要她还愿意画,还愿意坚持自己的路,他就会一直陪着她,像陪着一株在雾里倔强生长的玉兰,等着它开花,等着它被更多人看见。
周苓补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看着画布上的玉兰,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陈迹,笑了笑,眼里的疲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坚定:“明天,我们把画送到联展组委会吧。”
“好。”陈迹点点头,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我陪你一起去。”
画室里的灯光亮了很久,松节油的味道混着玉兰的想象,在空气里弥漫着。窗外的梧桐树影轻轻晃动,像在为这对坚持的人鼓掌。周苓知道,走自己的路虽然难,但有陈迹的陪伴,有自己的初心,就一定能走下去,像外婆院子里的玉兰,不管冬天多冷,春天总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