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自屏风后响起,刺破屋中温暖闲适。
琢云、李玄麟二人相顾无言,俱是心头一颤。
琢云猛然起身按刀,脚步后撤,杀气冲霄,后背惊出一层牛毛汗——她自进门起,便松了心神,明知道屏风后有人,却以为是李玄麟的死士、内侍,不加查探,竟将自己置于险境。
李玄麟的闲适荡然无存,也骤然离座,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示意罗九经,命他上前查看。
罗九经脚步未动,巴掌声已停,人声紧随其后:“好,说的好!”
人跟着声音,一步步从屏风后转出来。
李玄麟耳中“嗡”一声巨响,脸色瞬间苍白,摆手制止罗九经,上前一步,不看人,只躬身、垂头、叉手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震鳞像条无孔不入、剧毒无比的大蛇,吐着蛇信子,毒牙上滴着涎液,游出屏风,站到李玄麟跟前,脸上带着微笑,伸出手掌,轻轻按在他肩上,鼻翼翕动,嗅他身上“东阁藏春”之香:“免礼。”
屋中龙涎香分明与太子身上香气一致,掩盖了他的行踪。
李玄麟见他只带个小黄门,急道:“殿下纵然是白龙鱼服,率府、内官总该带几名。”
太子对他的焦急很满意,在他肩上捏了一下,又捏一下:“慌什么,几个老人在后院侯着的,在外人面前就多礼起来,大哥也不叫了。”
李玄麟的内侍时常更换,眼前全是生疏面孔,但太子身边尽数是老面孔——看着他长大,或是陪他长大,再不济,也是他千挑万选。
东宫固若金汤,他从东宫堡垒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李玄麟,就足够抓住天下。
他手还搭在李玄麟肩上,抬眼扫向琢云。
高个子,瘦巴巴的、肮脏的东西,身上散发着酒气,脸上被火光照亮,神态恭谨沉静。
确实如刘童所说,并没有几分姿势。
他也看不出她贫瘠的身体内,存在什么震耳欲聋的声音,或是震撼人心的力量,反倒是利欲熏心,不择手段。
脏东西给他行礼了。
他对着琢云,无声抬下巴,示意她起身。
他坐到李玄麟坐过的椅子上,伸手拿过佛珠:“老物件,还捡回来干什么,戴我的。”
他随手一抛,把珠子抛到渣斗中去,力气过大,珠子磕到渣斗边缘,滚到地上。
内侍悄无声息上前,捡起珠子,重新放入渣斗中。
“来。”太子从手腕上脱下白玉佛珠手串,拿在手中,对着李玄麟招手。
李玄麟走过去,伸手要接,太子握住他手腕,将珠串套上他指尖,一点点往里戴,戴上手腕后,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攥,随后松开,又拍拍他的手背:“我来给你送药。”
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拎着食盒,弯腰把食盒放在小几上,端出一碗汤药,奉到李玄麟身边:“殿下惦记郡王在晚饭时咳了几声,特让史御医开了滋补药方,还温着。”
太子含笑道:“喝吧,碗底那点渣滓就不要喝了,扎嘴。”
他坐着,但比站着的两个人都要“高”,姿态是漫不经心的俯视、施舍。
杀了他——李玄麟心中闪过一句话,声音幻化成琢云的声音,让他心头一跳。
不能杀——他迅速决断。
太子属官,就在楼下,常家子弟,也在此处,太子身边,定然跟着鬼魅似的死士,也许藏在梁上,也许藏在窗外,哪怕他流露出一丝一毫杀意,也将前功尽弃。
“是。”李玄麟接过药,手颤了一下,黄褐色的药汁一荡,荡到碗边,险些泼撒出来。
他五脏六腑寒意重重,凝结成冰,举起药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小黄门接过碗,递过去一块帕子,太子随意一指:“坐。”
李玄麟依言坐过去,袖子窄小,他两手仍拢进去。
白玉珠子贴着他的手腕,让他腹内翻江倒海,想扯断素绳,弃于渣斗。
“好看吗?”太子眼睛看着琢云,手却指向李玄麟。
琢云站在原地,实话实说:“好看。”
太子脸色愠怒:“玄麟,上次不是还让她气个半死吗?”
他皮笑肉不笑,话是揶揄的话,但语速慢,咬字重,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像鞭子,抽在李玄麟身上。
这样还不够,他起身,走到李玄麟身后,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手掌抚摸他的喉结,轻轻往里收紧:“问你说了什么,又不肯说,跟我这大哥生疏了。”
李玄麟开始头昏。
每一碗汤药,都会让他头昏,这个时候,太子的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他的喉咙。
他闭上眼睛回答:“不是什么好话,就没说。”
太子手指被他的声音震动,声音更冷:“既然不是好话,今天怎么还跟她说这么多?也没见你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多饮了几杯,”李玄麟随着他的力道仰头,“话多了。”
“脱衣裳也是喝多了?”
“脏了。”
琢云面无表情,感觉太子像一条冷血毒蛇,缠住李玄麟的灵魂,勒住他,一点点往里收紧,要碾碎他的骨头、泯灭他的思想、控制他的肉身。
她忽然出声,冷笑道:“永嘉郡王爱上我了,如此做派也不出奇。”
太子的手,瞬间松开李玄麟,立在他背后,瞠目结舌,满腔叱骂,不知该挑哪一句往外说。
罗九经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已经信了八成。
内侍则跟死了一样,垂头瞑目,以免被杀人灭口,太子瞠目结舌。
一时间屋中气氛尴尬,刚才那一股黏如鳔胶的空气被她冲破,李玄麟顿时有拨云见日之感。
他一边气的发笑,一边有种不计后果的畅快。
太子愕然过后,坐回去,双手手肘撑着两个膝盖,双掌在身前合十,上半身倾下来,嘴唇靠近手掌,愤怒一点点浮上冰面。
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玄麟——他不看李玄麟的脸,也不听李玄麟说话,这个人的言语、神情,自懂事起,就是不动声色的,是假的,他只看这个人的动作。
动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仔细回想李玄麟说过的每一个字,怀疑弟弟确实动了心。
不然自己给他挑了好几个姑娘,他全都不要呢?
目光带着怀疑重新射向琢云,琢云泰然自若,脸色和玄鳞一样苍白,人也是一样的瘦,甚至连这高个子,也像是比着玄鳞长的。
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