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麟话音刚落,罗九经举起酒坛,砸向琢云,琢云一脚将酒坛踢向墙壁,酒坛脆弱,经不住她腿上力道,在墙上破裂、碎片四溅,酒水成了大水花,喷了琢云满身。
她身上没有人的本能——不闭眼,不侧脸躲避,衣襟、衣袖都是冷飕飕一片,她也没有抬手抹眼,任凭烈酒刺痛双眼,在一片模糊中盯紧罗九经一举一动。
她脖子开始瘙痒,一段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满身冰凉——她偷饮果酒,满身风块结聚,痒入骨髓,师父罚她坐在冰水里,清醒清醒头脑。
酒能扰乱思绪、麻痹头脑、拖延四肢,是禁忌之物,更何况她一沾酒,就会起风块。
既是不能喝,也是不许喝。
又是风块,又是冰水,她夜里发了烧,痒的在床上打挺哭喊,两手死命的挠,有一只大手扣住她双手手腕,用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羽毛一样挠在她身上,直到她睡去。
此时常青也红着眼睛赶上来,薅住燕屹衣裳,燕屹笔直往后倒,把常青压在背后,随即一滚,翻身骑在他胸口,哐哐就是两拳。
刘童看一眼二楼情形,立刻两眼一黑。
燕屹、常青,一个凶蛮、一个霸王,两张脸都是姹紫嫣红。
其余小崽子们滚了一地,拉拉扯扯、敲敲打打、推推搡搡、连滚带爬、龇牙上嘴、抓头发插鼻孔、砸椅子抡木棒、滚过去、压过来。
另有琢云和罗九经,大开大合,墙壁、栏杆、桌椅都有损毁。
李玄麟直奔三楼大阁子,收拾注碗、杯盏、碟子的伙计抬着箩筐站在门边,一时不敢下楼。
伙计见李玄麟回来,忙躬身垂首,上前开门,拖着箩筐迅速离去——这间阁子常年为他留着。
杯盏狼藉的阁子已经拾掇干净,香炉里重新熏起龙涎香,宽桌换成小四方桌,桌上放着茶水。
李玄麟一边往里走,一边去解盘扣,心里越急,越解不开,干脆用力一扯,撕开衣襟,胸前羊血让他恨不能把胸前那块肉都剜去。
解开腰带,他彻底脱去这件衣服,扔在地上,他松了一口气,再取下幞头,扔在衣服上,抓起四方桌上提梁茶壶。
抬手仰头,清凉茶水倒在脸上,一手倒,一手在脸上从左往右清洗,末了把茶壶顿在桌上,他总算透过一口气。
里衣这回湿透了,大片大片贴在胸膛上。
他正要伸手去脱里衣,听到罗九经急急赶来的脚步声,还有内侍轻微的脚步声,便叫内侍:“帕子。”
身后没有动静,他转身一看,门口一左一右立着罗九经、琢云,琢云脚步声很轻,让他误以为是内侍。
琢云抓握着那粒佛珠,看李玄麟只穿一身雪白里衣,额前、鬓角湿漉漉的,脸上皮肤薄,嘴唇也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沿着修长脖颈,流入胸膛,再由胸膛收进领口。
领口两侧是肩膀有棱角有棱角的线条,撑开里衣。
他是宽肩、阔背。
身姿没有刻意挺拔,四肢修长,薄薄的皮肤下,覆盖着非常有力量感的骨骼,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神情,都充满重量,任何人都不会忽略。
哪怕他脱的只剩下里衣,身边无人侍奉,站在这间冷冷清清的阁子里,他的一个转身,也是气度不凡。
罗九经伸出手,挡住琢云眼睛。
琢云拉下他的手,迈步进门,罗九经紧随其后,不知所措,有种抓奸的错觉。
两个内侍刚从罗九经身后进门,一个搬着衣箱,一个回身关门,看着琢云,犹犹豫豫,也是满脸茫然。
李玄麟轻轻挑眉,似笑非笑,伸手去解开里衣衣带。
罗九经再次伸出大手,遮挡琢云眼睛。
琢云挥开他的手,一瞬不瞬,看着李玄麟,屋中一时连呼吸声都缓慢起来,只有蜡烛在灯罩里烧的“噼啪”一声。
第一个衣结解开,交领往下一松,露出大片胸膛,两侧还掩在衣内。
李玄麟手往下,嘴角上扬,去解第二个衣结。
琢云没动,盯着他,看他脱去里衣,露出蜂腰,张开双臂,让内侍为他擦干身体,穿上干净衣物。
里衣、外衣,月白色窄袖长衫垂下来,优雅舒展,松弛闲适。
他擦干净头脸,重新梳头戴冠,随后坐到正中间屏风前的太师椅上,架着腿往后靠,蜡烛余辉照得他面如冠玉,没有戴帽,头发湿漉漉的往后拢在发冠中,黑的发青。
他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内侍、护卫一一归位,把捡来的珠子用碟子装着收起来,人站在屋中各处,目光既对准琢云,也对准李玄麟。
李玄麟只看琢云。
琢云身上湿了一大片,脸颊酡红,脖颈上有风块结聚。
“什么事?”
琢云伸手,摊开手掌,是颗佛珠:“你的。”
内侍过来取走,奉到李玄麟面前,李玄麟拿起来细看——笑狮罗汉带着酒气,就在他两指之间,放下屠刀,苦修成佛,两只小狮围绕左右,满脸带笑。
他没有把佛珠交给内侍,而是放到小几上:“多谢,还没有恭喜燕曹司,请坐。”
立刻有内侍上前,搬走那套四方桌,重新摆上交椅、小几。
“我等燕屹。”
“他来不了,”李玄麟抿嘴一笑,“要去府尹衙门住一住。”
他起身,走到琢云身边,当着她的面抬起手,手掌按在她肩上,人绕到她身后,推着她往前走,走到椅子边,把她按进去。
“上茶,”李玄麟坐回去,重新用湿帕子擦手,“燕曹司对考试有没有把握?”
“现在有了。”
“那就好,对往后有没有盘算?”
“燕鸿魁让我忠于陛下。”
李玄麟眼眸非常亮,声音平缓,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将朝堂精准地剖析在琢云眼前:“燕鸿魁并不蠢,要避免无妄之灾,最好的办法就是忠于陛下,陛下要的是平衡,不是倒戈。”
“忠于陛下,我会做几年曹司?”
李玄麟端过内侍试过毒的茶盏,喝一口:“陛下万万岁,你这曹司自然也是万万年。”
“我不想万万年。”
李玄麟慢慢放下茶盏,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迟疑、沉思,随后抬头:“到此为止,是你最好的选择。”
琢云满不在乎:“我的脖子上和你们顶着同样的脑袋,为什么要到此为止?”
她笑了一下:“如果是燕屹,我会告诉他,永不放弃。”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