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初夏的风,本该带着暖意,吹进校场,却被一股无形的肃杀搅得冰凉。
朱棣斜靠在一张铺着厚厚虎皮的躺椅上,脸色蜡黄,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虚弱的咳嗽。他“病”了,病得人尽皆知。
几个亲卫远远地守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
“驾——!”
一阵急促到撕裂空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向王府。
一名驿卒骑着一匹口吐白沫、几近脱力的快马,像一支出弦的箭,直冲到王府门前。他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手里高举着一卷用黄绫包裹的急报,嗓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惊恐而变了调。
“国丧——!”
“皇上……驾崩了——!”
校场上,那两声嘶吼穿透而来。
朱棣正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僵。
“哐当!”
青瓷药碗脱手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风停了,鸟不叫了,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朱棣脸上的病容,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整个人,像一尊被雷电劈中的石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噗——!”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身下的虎皮。
这不是装的。
是那根绷了半辈子的弦,断了。
“王爷!”
“爹!”
张英和朱高炽骇然变色,疯了一样冲过来。
朱棣却像没听见。他推开搀扶他的手,摇摇晃晃地从躺椅上滑落,然后像个疯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冲向王府南门。
那里,是应天的方向。
“砰!”
他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与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
“爹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凄厉,绝望,像一头被剜了心的孤狼。
他一下,一下,又一下。
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颅砸向那坚硬的地面。
没有章法,没有礼仪。
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悲痛。
那个人,那个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无尽猜忌与提防的男人。
那个让他镇守国门,又把他当成最大威胁的父亲。
走了。
青石板上,很快就染上了一片刺目的血红。
周围闻讯赶来的饕餮卫和北平将士,看着眼前这一幕,全都呆住了。
在他们心中,燕王朱棣是战神,是天底下最强悍的男人。他们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脆弱,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王爷……”
无数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
一队快马从街角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宦官服饰的传旨官。
他身后跟着一队禁军,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
传旨官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朱棣,嘴角撇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用一种尖利而傲慢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声音,像一根根针,扎进朱棣的耳朵里。
他缓缓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红得吓人。
“……先帝遗诏: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奔丧!”
“钦此——!”
最后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北平军民的心上。
不准奔丧?
连回去给亲爹磕个头,都不行?!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突然。
“呵……”
朱棣发出一声低笑。
“呵呵……哈哈哈哈——!”
他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如夜枭,笑得眼泪混着血水,从脸上滚滚滑落。
“爹啊!”
他指着南方,声音嘶哑地咆斥。
“您尸骨未寒!您尸骨未寒啊!”
“他们……他们就拦着儿子,不让儿子去见您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天理啊——!”
那一声声泣血的质问,回荡在北平城的上空,让闻者无不心头发寒。
“锵——!”
张英再也忍不住,猛地拔出腰间的斩马刀,虎目圆睁,须发皆张。
“朝廷无道!奸臣误国!”
他振臂怒吼,声若奔雷!
“连人子尽孝都要阻拦!天理何在!”
那名传旨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
朱棣猛地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一把夺过那份圣旨。
传旨太监以为他要当场撕了,吓得魂飞魄散。
朱棣却没有。
他只是将那卷明黄的丝绸,狠狠摔在地上,像在摔一件肮脏的垃圾。
他转过身,面对着他身后那群杀气腾腾的虎狼之师,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咆哮。
“既然他们不让本王回京磕头!”
“那本王,就在这北平!给父皇守灵!”
“传我将令!”
“全军缟素!为先帝戴孝三月!”
“北平全城,缟素七日!”
夜,深了。
燕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
朱棣坐在主位上,脸上的血污已经擦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服。
他脸上再无半分悲痛,平静得可怕。
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烧着冰冷刺骨的火焰。
朱高炽站在他面前,神色凝重。
“爹……”
“你爷爷走了。”朱棣的声音很轻,却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从今往后,再没人护着咱们了。”
他抬起眼,看着自己的长子。
“通知范统,把西域的粮草、金银、兵马,全部给老子运上来!要快!”
“等把你娘和你两个弟弟接回来……”
朱棣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咱们就……清君侧!”
“奉天靖难!”
朱高炽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朱棣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挂在那里的长柄狼牙棒。
那狰狞的铁刺,在烛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他对着虚空,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声音低沉如魔鬼的呓语。
“允炆……”
“是你逼四叔的。”
“这大明的江山……”
他猛地握紧了狼牙棒的握柄,骨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
“你坐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