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老旧教室的空气里,尘埃与记忆的霉味混杂在一起。
沈默坐在讲台冰冷的边缘,指尖捻着那撮从灯笼骨架中取出的、带着死寂寒意的灰色粉末。
它们是冷却剂,也是某种媒介。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撒在从自己身上剥离的那一小块黏膜样本周围,动作精准而沉稳,最终形成一个不闭合的圆环,缺口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板。
他记得父亲的法医笔记里提过一个原则:观察任何有机组织的自发性反应,都必须为其保留一条理论上的逃逸路径,否则,困兽之斗只会呈现出毫无价值的狂乱。
他闭上双眼,将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那段被他听了无数遍的父亲的遗言录音,此刻不再是悲伤的悼词,而是一幅幅精确的波形图,在他脑海中展开。
峰值、频率、振幅……每一个数据都清晰无比。
紧接着,林秋棠实验日志中那些潦草的标注也浮现出来,其中一行关于“梦域同步率”的数值,竟与父亲录音中某几个特定频段的波形惊人地吻合。
一个荒诞却又符合逻辑的猜想击中了他。
他不再试图用理性去屏蔽那些自童年起就纠缠不休的幻象,而是第一次主动敞开了闸门。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瞬间灌满鼻腔,紧随其后的是病房里特有的、被过滤过的惨白光线,以及床头监护仪永恒不变的、规律的滴答声。
那些被他常年压抑在潜意识最深处的碎片,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他正站在一间四壁纯白的房间中央,脚下是光滑如镜的地板,整个空间里唯一的陈设,是墙上那面老式挂钟,黄铜指针死死地停在三点十七分的位置。
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苏晚萤的身影如幽灵般潜入了地质资料馆的地下储藏区。
她伪装成外聘的线路维修工,轻易绕过了地面上所有现代化的安防系统。
这里是遗忘的角落,充斥着老旧卷宗的纸张腐朽气味和金属柜的锈味。
她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台早已停产的机械幻灯机和一块笨重的老式蓄电池,用一根铜线将两者连接。
她深知,任何接入城市电网的现代设备都会留下无法抹除的数字痕迹,但这种纯粹由机械齿轮和直流电驱动的装置,其产生的微弱电流波动,在庞大的城市数据监控系统看来,不过是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噪音。
她将一张特制的双层胶片熟练地插入片槽,按下了播放键。
一束昏黄的光线穿过镜头,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投射出第一帧图像:一幅老旧的河床沉积层剖面图,图上某个不起眼的点,被用荧光绿的墨水做了标记。
就在幻灯机发出“咔哒”一声,准备切换到第二帧的瞬间,苏晚萤突然将自己的左手手掌按在了滚烫的镜头前。
她掌心皮下那些仿佛活物般的红色字符,在高温的刺激下残留着灼热的印记,这股热量扰动了光束,使投影的边缘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就是这丝扭曲,如同显影液,竟让原本单一的图像上,浮现出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叠加信息——无数细小、怪异的符号像深海中的浮游生物般缓缓游动,它们不断组合、分解,最终排列成一段清晰的摩尔斯电码。
“S……被困在……W……的梦里。”
苏晚萤的瞳孔猛地收缩。
S,小舟。
W,沈默。
她瞬间明白了那个最可怕的可能:小舟根本没有消失,他的意识被强行剥离,像一枚芯片般被嵌入了沈默庞大的梦境结构之中,成为了维持那个诡异通道稳定运行的“活体校准器”。
白房间里,沈默开始踱步。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纯白的地板就如同被墨水浸染,渗出一滩黏稠的黑色液体,这些液体自动汇聚、蠕动,最终在他面前拼凑出一行冰冷的文字:“欢迎回家,SM01。”
沈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这串代号与他无关。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小片用蜡纸包裹的东西——那是一片早已腐败的舌组织样本,上面布满了灰绿色的霉菌。
他将这片组织轻轻贴在挂钟的玻璃表面,恰好覆盖住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时留下的那道细微裂纹。
几乎是瞬间,组织上的霉菌仿佛找到了全新的培养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将钟面彻底覆盖。
片刻之后,地板上的液体文字开始剧烈抖动,像是发生了代码错乱,最终艰难地重组成一句全新的话:“检测到异常代谢活动……启动清洁协议。”
沈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赌对了。
这个系统可以识别被赋予“命名”的个体,比如代号“SM01”,却无法理解“腐烂”这种无序、无目的、纯粹为了延续自身的生命行为。
这是逻辑之外的混沌。
他没有停下,而是再次抬手,用指甲划破食指指尖,将一滴鲜血精准地滴落在挂钟下方的钟摆轴心上。
血液的侵蚀加速了金属的锈蚀。
“咔……咔嚓……”
当时针在霉菌和锈迹的双重作用下终于不堪重负、卡顿着向下滑落了一格时,整个白色空间发出了不堪忍受的悲鸣,剧烈震颤起来。
四壁的白色涂层如墙皮般剥落,露出了背后令人惊骇的真相——那根本不是墙,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光滑如水,映出的却不是沈默自己的脸,而是一个瘦削的少年,正坐在一堆巨大而古老的电报局齿轮之间,神情焦急。
是小舟。
另一边,苏晚萤迅速取出另一张备用胶片,用一根尖锐的探针,将那段摩尔斯密码以物理蚀刻的方式复制了上去,随后用一层快干的绝缘漆将其彻底封存。
她环顾四周,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档案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城市管道年鉴》,用刀片划开书脊的夹层,将胶片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在书的封面上用红色记号笔潦草地写下“待销毁”三个字——这是市政部门处理过期资料的标准流程,任何一个环节的工人都不会对此产生丝毫怀疑。
她将这本伪装好的书扔进走廊尽头的资料回收箱,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闪身躲进一个废弃的通风管道口,静静观察。
大约两个小时后,一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经过,看到了回收箱里的书,他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顺手将其与其他废纸一起,扔上了通往地下焚烧炉的传送带。
看到这一幕,苏晚萤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真正有效的信息传递,从来不该由某个“人”主动送出,那太容易被追踪。
它应该像垃圾一样,被庞大而精密的系统本身,亲手分类、打包,然后处理掉。
就在焚烧炉的火焰即将吞没那本书页的瞬间,她手腕上那些残留的红色字符印记忽然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浮现出半行残缺的文字:“别……烧干净。”
镜面前,沈默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冰冷的镜面。
镜中,坐在齿轮间的小舟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同样抬起了手。
就在两人的指尖即将隔着镜面触碰的一刹那,镜中的少年却猛地摇头,双手以一种极快的、近乎痉挛的速度,比划出一连串复杂的手语。
沈默看懂了。
“W是伪指令源……林老师的数据被重写了……找到原始录音带。”
话音未落,巨大的镜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轰然碎裂!
无数碎片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化作了成千上万只黑色的飞蛾,遮天蔽日地朝沈默的双眼扑来。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当眼皮再次掀开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监护仪的滴答声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依然是福利院教室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尘埃与霉味的空气。
他依旧坐在讲台边,仿佛从未离开。
但他的右手却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绝非幻觉。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卷比指节还小的微型录音带,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字迹模糊不清,却依然能辨认出三个字母和一串数字:“LQT7”。
这是林秋棠的第七号实验日志。
唯一的、未经任何后期编辑的原始记录。
与此同时,城市某座大桥的桥洞下,一个蜷缩在硬纸板上的流浪汉被河水的反光晃醒。
他迷迷糊糊地探头望向河面,却在浑浊的水面倒影中,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那是一个小男孩的脸,苍白而焦急,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什么。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沈默凝视着掌心的LQT7录音带,那小小的塑料外壳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这就是小舟拼上一切传达给他的“钥匙”,是戳穿整个谎言的唯一机会。
然而,小舟最后的警告也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伪指令源”、“数据被重写”。
这卷带子,究竟是通往真相的圣杯,还是引诱他踏入更深陷阱的毒饵?
他不敢确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的指尖停留在录音带的边缘,感受着那冰冷的质感,却迟迟无法做出下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