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冰冷。这是天牢最深处,专门关押重刑犯的死囚牢房。
厚重的石墙隔绝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只有墙壁高处一个碗口大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角落里铺着发霉的稻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云锦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囚衣。左肩的伤口因为方才的粗暴拉扯和牢房的阴冷而隐隐作痛。脖颈上被萧辰扼出的青紫指痕清晰可见。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仿佛睡着一般。但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唇线,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暖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萧辰那染血的手掌,那暴怒而痛楚的眼神,那句嘶吼的“不是我!”……还有他最后下达命令时,那如同孤狼般的决绝背影。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依旧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那三百条人命,是铁一般的事实!龙鳞匕刀鞘的出现……
或者说,即便真是栽赃,萧辰手上沾染的鲜血还少吗?云家三百余口的血债,他虽不是主谋,但却是刀,屠云家的刀!这是事实,永远变不了,也洗不清!这一剑,她不后悔!——因为骗不了她内心:那一剑乃是破局!绝非取命!
只是……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萧辰那声嘶吼的“不是我”和那只不断滴血的手掌下,悄然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
就在这时,牢房外沉重的铁链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牢门被打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几名气息内敛、眼神锐利的黑衣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走进来。
来人,竟是当今天子——庆元帝!
他换下了一身龙袍,穿着常服,但眉宇间那抹属于帝王的威仪却丝毫未减。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到门外守候。狭小的死囚牢房里,只剩下他和靠在墙角的云锦。
“锦夫人……或者,朕该称你,云姑娘?”庆元帝的声音在阴暗的牢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探究。
云锦缓缓睁开眼,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兴趣。
“阶下之囚,不敢当陛下称呼。”云锦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带着疏离。
庆元帝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云锦几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
“暖阁那一剑,很精彩。”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出戏,“够狠,够绝,也……够傻。”
云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以为,那一剑真能杀了萧辰?”庆元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就算他毫无防备,以他的身手,最多重伤,绝无可能致命。而你,却把自己彻底送进了这死囚牢笼,也把云氏翻案的唯一希望,亲手葬送。”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云锦,“值得吗?为了那三百个……与你非亲非故的盐丁?”
“人命非草芥。”云锦迎视着他的目光,声音冰冷,
“三百条性命,血染黑风峡,不该有人偿命吗?若上位者视人命如蝼蚁,这法度天理,要来何用?”
“偿命?”庆元帝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有些诡异,
“云姑娘,你还是太天真。这朝堂之上,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黑风峡那三百条命,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扳倒对手的筹码罢了。”他意有所指。
“包括陛下吗?”云锦冷冷反问。
庆元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幽深。“朕是天子,朕要的是江山稳固,社稷安宁。”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云姑娘,你恨萧辰,朕知道。你恨他当年是云府血案的执行者,恨他手上沾着你亲人的血。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最锋利,却也最危险的刀?”
云锦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庆元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漩涡在旋转。
“朕这里,”庆元帝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那卷轴材质古老,边缘磨损,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气息,“有你想知道的……全部的真相。”
他轻轻一抖,卷轴展开。
那是一份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极其详尽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官职,后面还附着简单的批注!名单的顶端,赫然是四个名字,被朱砂重重圈出:
“紫宸君萧辰!宰相韩德彰!内侍省总管苏仪:太后!暗卫统领沈清砚!”
血诏案四大执行者!一个不少!
而在名单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标注:“……此四人奉先帝密令行事,各司其职:萧辰率禁军围府擒杀;韩德彰伪造罪证,构陷云氏;苏仪居中联络,传递密令;沈清砚负责……销毁痕迹及追杀余孽。”
追杀余孽!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锦的心上!沈清砚!沈砚的父亲!负责追杀……包括她这个唯一的“余孽”?!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云锦!沈砚……他知道吗?他这些年在她身边,扮演着守护者的角色,究竟是真心……还是为了监视?为了赎罪?或者……是为了确保她这个“余孽”不会翻起浪花?!
庆元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云锦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他知道,火候到了。
“看到了吗?”庆元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
“这才是血诏案的真相。萧辰是刀,韩德彰是毒牙,苏仪是暗线,沈清砚……是清道夫。他们,都是害死你云氏满门的凶手!一个……都逃不掉!”
他收起卷轴,目光灼灼地盯着云锦,如同盯着一个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
“云锦,朕知道你恨。你隐忍十年,就是为了复仇。但单凭你一人之力,想扳倒他们?难如登天!萧辰权势滔天,韩德彰老谋深算,苏仪深居后宫,沈清砚……更是潜伏在你身边,如同毒蛇!”
“朕可以帮你!”庆元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力,“朕是皇帝!朕掌握着大夏最高的权力!只要你愿意助朕一臂之力,扳倒萧辰,收回权柄,朕便以帝王之名,为云氏彻底平反昭雪!让这些凶手,一个接一个,跪在你云氏祠堂前,以死谢罪!甚至……株连九族!”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牢房的木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云姑娘,你想想!是继续做萧辰的笼中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还是……与朕合作,执掌你自己的命运,亲手将仇人送入地狱,拿回属于你云氏的一切荣光?!”
“助朕亲政!朕便助你复仇!以这万里江山为局,以仇人之血为祭!如何?”
庆元帝的话,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巨大的诱惑和致命的陷阱,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阴暗的死囚牢房里。
云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庆元帝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仇恨最深沉的闸门!
萧辰、韩相、太后、沈清砚……四个名字,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灵魂深处!尤其是沈清砚……沈砚的父亲!追杀余孽……
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牢房外那个年轻的帝王。他站在昏暗的光线中,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眼神锐利而充满算计。
他给她描绘了一幅复仇的蓝图,诱人无比。但云锦知道,这不过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牢笼。与虎谋皮,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被虎吞噬。
助他亲政?扳倒萧辰?然后呢?他就能兑现诺言?一个能隐忍多年、在血诏案和盐铁血案中左右逢源、坐收渔利的少年帝王,他的承诺,能值几钱?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机会!一个能让她摆脱萧辰的绝对控制,一个能让她接近所有仇敌,甚至可能亲手复仇的机会!
冰冷的恨意压倒所有的犹豫和理智。云锦的眼中,那刚刚因萧辰的鲜血而裂开一丝缝隙的冰冷坚冰,瞬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以往更加坚硬、更加幽深!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牢房木栅前,隔着粗硬的木条,与庆元帝对视。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眸子,如同燃烧着九幽业火的寒潭,冰冷刺骨,却又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意志。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庆元帝手中的卷轴,而是猛地抓住了那卷轴的边缘!
刺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那份记载着四大执行者名单的卷轴,竟被云锦硬生生地从庆元帝手中撕下一角!
庆元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怒意!
云锦看都没看那被撕下的残片,任由它飘落在地。她紧握着手中剩下的大部分卷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庆元帝错愕的脸上,声音沙哑而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
“陛下要我助你亲政,可以。”
“陛下许诺为我云氏平反,我信。”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