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与传剑之影对话后,叶逍然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却更加沉重的目的。
他依旧每日练剑,但心境已然不同。每一次挥剑,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手中青冥剑残骸那冰凉的触感下,似乎隐藏着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他必须时刻警惕,压制着使用它力量的冲动,以免加速那疯狂剑灵的苏醒。
而下午的涵墨楼时光,则从单纯的“识字打发时间”,变成了一场关乎性命的修行。
他读书更加刻苦,近乎痴狂。遇到不解之处,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苦思或只请教陈老。他开始主动去寻找凌昭寒。
凌昭寒通常在涵墨楼二楼僻静处阅览兵法典籍或打坐调息。叶逍然会拿着记满问题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叩响隔间的门。
起初,凌昭寒对他的频繁打扰略感意外,但并未拒绝。她性情清冷,不善言辞,讲解学问时往往直指核心,言简意赅,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枯燥。但她思路清晰,底蕴深厚,总能三言两语便解开叶逍然苦思许久的困惑。
“……‘格物致知’,并非字面那般格打物体。朱子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乃推究事物之理,以求达乎其极。”凌昭寒指着书上一行小字,声音平稳。
叶逍然凝神听着,努力理解:“就是说,要弄清楚事情背后的道理,弄到最透彻?”
“可如此理解。”凌昭寒点头,“譬如练剑,并非盲目挥砍,需知每一式发力技巧、角度变化、步法配合之理,究其极致,方能融会贯通。”
她总能巧妙地将深奥的义理与叶逍然熟悉的剑道联系起来,让他更容易领悟。
叶逍然发现,这位凌家小姐虽然年纪轻轻便已是筑基修士,战场上杀伐果断,但其学识之渊博,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之深刻,远非他所能想象。她并非死读书的迂腐之人,反而能洞察经典中的实用之道与兵法韬略隐隐相通。
久而久之,两人在涵墨楼的交流成了常态。有时是叶逍然提问,凌昭寒解答;有时是凌昭寒看到某段兵法论述,会随口与叶逍然讨论几句,听听他这个经历过实战的“老卒”的看法。叶逍然虽不懂高深兵法,但那些尸山血海中总结出的生存本能和直觉,偶尔也能让凌昭寒若有所思。
除了学问,凌昭寒在剑术上也开始给予叶逍然更多的指点。
她见过叶逍然练剑,对他那融合了《青冥录》基础与破军剑诀、自成体系的笨拙却高效的剑法很感兴趣。偶尔兴致来了,她会下楼来到院中,让叶逍然演练一番。
她并不直接教导新的剑招,而是针对叶逍然的发力、步伐、节奏甚至呼吸,提出极其精准的调整意见。
“腰腹发力,非是蛮力。意到,气到,力方到。你背后有旧伤,更需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发出最强的力道。”“步法非为移动,是为蓄势。每一步踏出,皆应与剑势相合,或为攻,或为守,或为惑敌。”“你的剑意……很奇特,似乎与某种古老韵律相合,但运转滞涩,如宝珠蒙尘。试着更放松些,去感受‘势’,而非仅仅操控‘力’。”
她的指点往往一针见血,让叶逍然有茅塞顿开之感。他依言调整,虽然过程依旧痛苦艰难,但能明显感觉到剑招变得更为流畅,威力也有所提升,对身体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些许。
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刻苦。一个清冷如雪,一个沉默如山。交流大多围绕书卷与剑招,并无多少闲话。但在这枯燥的进学与练剑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悄然滋生。
他们都是心志极其坚韧之人,一个于修行路上高歌猛进,一个于绝境之中挣扎求存。彼此身上那种对“道”的执着与专注,无形中相互吸引,也相互映照。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逍然身上的气息渐渐发生了变化。原有的野性和戾气被书卷气稍稍中和,沉静中多了一份被知识洗礼过的澄澈。而凌昭寒那过于冰冷的棱角,似乎也在这种纯粹的交流中,变得柔和了些许。
这一夜,月明星稀。
叶逍然刚结束晚课般的苦读,从涵墨楼出来,并未立刻回听雪轩,而是信步走到了白日里与凌昭寒练剑的小校场。
却见凌昭寒也在那里,并未练剑,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的月亮,似乎有些出神。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纱,清冷中透着一丝罕见的孤寂。
叶逍然脚步顿了顿,犹豫是否要打扰。
凌昭寒却已察觉到他,转过头来:“读完了?”
“嗯。”叶逍然走过去,“有些地方还是晦涩,明日再向小姐请教。”
“无妨。”凌昭寒示意他在旁边的石凳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着秋夜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冷香。
或许是这夜色太过温柔,或许是连日来的朝夕相对消弭了些许隔阂,叶逍然望着那轮明月,心中那片被深深掩藏的柔软角落,忽然被触动。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凌昭寒以为他不会再说什幺时,他才用一种极轻、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开口:
“我……也有个妹妹。”
凌昭寒微微一怔,侧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望着虚空某处,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藏的温柔与悲伤。
“她叫……蓁蓁。”叶逍然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很小时候,爹娘就没了。就我和她……相依为命。”
凌昭寒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日子很苦,平安集那地方……活下来都不容易。她从小就懂事,从不吵着要吃的要穿的,还会偷偷把别人给她的饴糖藏起来,留给我……”
叶逍然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眼中却有着水光闪动:“她总说,‘哥,以后等我长大了,赚很多很多钱,让你天天能吃上白面馍馍,再也不用啃黑饼子’……”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酸楚强行压下,省略了所有血腥与惨烈的部分,只是低声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离开了平安集……再也没能回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夜风里。他没有说妹妹已经死了,但那语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遗憾,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凌昭寒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身旁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坚毅甚至带着狠厉的少年,此刻却流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想起北境战场上他不要命般的厮杀,想起他读书时那股近乎偏执的韧劲,原来这一切背后,都藏着这样一段沉重不堪的往事。
她并非善于安慰人的人,此刻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感受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哀恸。
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仿佛交融在一起。
许久,凌昭寒才轻声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她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叶逍然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夜深了,露水重,回去吧。”凌昭寒站起身。
“好。”叶逍然也站起身,脸上的脆弱已被重新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悲伤似乎淡了些,不再是独自一人苦苦压抑。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回廊下,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走到听雪轩门口,叶逍然停下脚步,低声道:“谢谢。”
不知是谢她今晚的倾听,还是谢她这些时日的指导,亦或两者皆有。
凌昭寒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月光,轻轻颔首:“嗯。”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叶逍然站在门口,望着她消失在廊角尽头,这才转身推开院门。
院中,那株老梅在月下静静伫立。
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今夜似乎格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