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林继宗刚放下酒杯，腰间软肉就传来熟悉的剧痛。
他一回头，果然是自家老婆顾兰香，正没好气地瞪着他。
“你看看你，又当甩手掌柜！”顾兰香嘴上数落，眼里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一大家子人，就你一个人躲这儿清闲。”
林继宗嘿嘿一笑，也不躲，反手握住妻子的手，厚着脸皮道：“这不是有你这个贤内助嘛，我乐得清闲。”
话音未落，林耀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在门口炸响。
“都别喝了！出来看好东西！我爸特地弄来的大烟花，保证带劲！”
“嗷——！”
话音刚落，一群半大的孩子就跟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一群被逗乐的大人。
林继宗也笑着，随着人潮来到庭院的空地上。
入夜的庭院，凉风习习，吹散了满屋的酒气。
林耀正像个孩子王，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将一箱箱的烟花搬出来摆好。
“爸，这个我来点！”
“滚蛋！这个后坐力大，你小子给我站远点！”
“爷爷，我要那个会转圈喷火的！”
男人们笑骂着争抢点火权，点燃引线后又哄笑着跑开。
“咻——”
一道火光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着刺入夜幕。
下一秒。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在所有人头顶轰然绽放，璀璨的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哇——！”
孩子们的惊呼声，像是为这场盛宴拉开了最华丽的序幕。
一朵又一朵，紫色的，红色的，银色的烟花在夜空中追逐、碰撞、绽放，明灭的光影中，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幸福。
林继宗没有去凑那个热闹。
他独自一人，悄然转身上了二楼的阳台。
倚着冰凉的栏杆，他俯瞰着楼下那片欢乐的海洋。
烟火的光芒下，他看到自己的老父亲，正和孙子林耀为下一个该放哪种烟花争得面红耳赤，老爷子中气十足，吹胡子瞪眼，哪有半分老态。
他看到姐姐林昭和来做客的张董夫人头挨着头，正分享着什么私房话，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
女儿顾盼，如今的好运集团掌舵人，正和她的商场闺蜜李媛媛站在一起，指挥着各自的丈夫——李磊和张董的儿子，笨手笨脚地给孩子们放仙女棒。
那几个在草地上疯跑打滚的小家伙，是他林继宗的孙辈，清脆的笑声穿透了烟花的炸响，精准地传到他的耳中。
林继宗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上涌，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喉咙。
上辈子，何曾有过这样的光景？
父亲操劳至死，没享过一天清福。
姐姐命运多舛，一辈子都活在阴霾里。
而他自己，更是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在泥潭里打滚，连给儿女一个安稳的家都做不到。
成功是什么？
是银行里不断增长的数字？是别人口中的奉承与敬畏？
都不是。
林继宗看着楼下这一张张鲜活的笑脸，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模样。
这，才是他两辈子所追求的，唯一的成功。
他靠着领先几十年的记忆，抓住了每一个风口，用血汗浇灌，亲手扭转了自己和所有亲人的命运。
原来，梦想成真，是这个滋味。
一代人打好地基，一代代人向上托举，这个家，就能一代更比一代强！
正当他心潮澎湃之际，一只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响：“爸！一个人在这儿偷着乐什么呢？看把你给美的，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林继宗被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回头，看着不知何时摸上来的林耀。
这小子，走路还是这么没声，说话还是这么有动静。
林耀挤眉弄眼地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朝楼下望去，啧啧有声：“让我猜猜，是不是在感慨自己眼光好，找了个好老婆，生了个好儿子，顺带还拐了个好儿媳，嫁了个好女婿？”
他煞有其事地点着头，“嗯，主要还是生了个好儿子，我，林耀，长平律所高级合伙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行了行了，没喝二两你就上头。”林继宗笑骂着打断儿子的自我吹捧，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实。
他转过身，重新倚在栏杆上。
夜风吹动他已然花白的鬓角，楼下烟火的光芒明灭，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笑容慢慢敛去，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今年，六十三了。”
林继宗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飘忽，却像一块巨石，在林耀的心湖里砸出了万丈波澜。
林耀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凝固。
他看着父亲的侧脸。
那张他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此刻竟像是隔了一层看不透的暮霭，忽然有了一种令人心慌的陌生感。
难道，他也是重生者？
他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姿态，郑重地站在父亲身边。
“我今年，三十三了。”
重生到这个世界二十一年。
一个无能懦弱的父亲，成长为家庭顶梁柱的时间。
一个在人生的节点，没有选择安逸堕落的儿子，成长成为新一代家庭柱石的时间。
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楼下的喧嚣震耳欲聋，可在这二楼的阳台上，父子二人的世界里，却针落可闻。
许久，林继宗先笑了。
林耀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有传承，有欣慰，更有父子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这社会一天一个样，”林继宗感慨道，“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话里，藏着一丝连他这个重生者也无法预见的，对未知的怅惘。
林耀却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爸，你怕个锤子！”
他咧开一个自信到极点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把这地基打得比城墙还结实，路也给咱们铺得又平又宽，我们要是再把这日子过歪了，那不成败家子了？”
“再说了，你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比你那些‘先知先觉’管用一百倍！咱们老林家的人，什么时候都拎得清，什么路该走，什么钱能赚！”
“你就瞧好吧！咱们家，只会一代更比一代强！”
林继宗定定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眼里那团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那是属于年轻一代的，无所畏惧的蓬勃朝气。
是啊。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此生最大的成功，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给这个家，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树立了最正的根骨。
这，才是一个家族能无惧任何风雨，长盛不衰的根本。
“好小子，会说话了。”
林继宗欣慰地捶了儿子一拳，力道不轻。
林耀说：“爸，现在新出来一个好东西，叫微信，我已经下载了，我也帮你下载一个。”
“微信？”林继宗喃喃重复.上一世，他似乎听到过，但他不了解。
因为上一世的他，到这一年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不知道这新生事物后来的发展走向。
片刻，下载好了后，林耀一步一步教父亲如何加好友，如何运用微信聊天，打语音电话和视频电话。
对新生事物的探知欲冲淡了对过去的感慨和对未来的迷惘。
父子俩头靠头，肩并肩，手指在手机页面上滑动，一个教的耐心，一个学的认真。
就在这时，顾兰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找了上来。
“我就知道你们爷俩躲这儿说悄悄话呢，”她嗔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快，趁热把这碗甜汤喝了，在风口站半天，不冷啊？”
林耀立刻接过碗，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谢谢妈！还是你疼我！我爸刚才还训我呢！”
“就你贫！”顾兰香笑着拍了他一下，又心疼地给林继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你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一样。”
林继宗嘿嘿笑着，接过妻子递来的汤勺，舀起一个圆滚滚的汤圆放进嘴里。
甜。
一股暖流从舌尖一路淌进心窝，熨帖了他两世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