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省城茶室里的仓促决策之后,一股微妙而显著的变化,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虽无声无息,却坚定地浸润着白水县的方方面面。
时值2016年12月,年末的气氛本该带着总结与冲刺的忙碌,但今年的白水,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顺畅”。
以往那些在省市各个部门之间来回“踢皮球”、卡了数月甚至更久的项目申请报告,如今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一路绿灯,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获得批复。
规划、国土、环保、发改……以往需要反复沟通、甚至需要李毅飞亲自出面协调的关卡,如今都变得异常通融。
省里、市里那些以前隔三差五就下来“调研”、“指导”、“检查”的各路队伍,也仿佛约好了一般,突然变得稀疏起来。
即便偶尔来了,领队的领导也多是和颜悦色,言辞间强调“服务基层”、“排忧解难”,对于工作中存在的一些细枝末节问题,也是点到即止,绝不再像过去那样吹毛求疵,甚至带着放大镜找问题。
这种突如其来的“顺风顺水”,并没有给白水县委大楼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一层薄薄的雾霭,让这里的空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和静谧。
每个身处其中的人,尤其是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都能感受到这种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浸淫官场多年者最基本的生存常识。
大家行事反而更加谨慎,互相打探着消息,试图解读这背后隐藏的风向。
白水县委大楼,书记办公室。李毅飞又是一夜未归,只在休息室那张狭窄的床上囫囵了几个小时。
窗外天色微亮,透着一丝冬日清晨的清冷。
李毅飞已然坐在办公桌后,眼中带着熬夜留下的血丝,但目光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审阅着桌上的文件。
桌面上,左边摊开着的是周天宇连夜整理好的、准备上报省纪委的关于刘处长及其外甥张磊、空壳公司复杂资金往来的补充材料摘要,条理清晰,证据链环环相扣。
右边则放着县公安局送来的一份简短报告——关于那个威胁电话的调查,内容依旧令人失望,黑卡无法追踪,线索看似清晰却又断得干干净净,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就在这时,办公室主任陈建国端着刚从食堂打来的热豆浆和几个包子轻轻推门进来。
看到李毅飞疲惫的神色和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茶水,他忍不住劝道:“书记,您又是一夜没回去?
这样连轴转,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他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李毅飞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接过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豆浆,感激地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熬夜带来的疲惫和寒冷:“没事,老陈,习惯了。
省纪委那边的材料是关键。”李毅飞顿了顿,眼神扫过窗外渐渐开始忙碌起来的县城,语气带着一丝深思,“最近这风向……有点怪。
虽然不知道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白水的发展机遇窗口可能真的来了。
以前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子都批不下来的项目,现在几乎是一路畅通,这种时候,我们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前几个月被耽搁的时间,必须得抢回来。”
他说着,拿起一份关于县开发区产业升级和环保配套的规划文件,用笔尖在上面点了点:“建国,你安排一下,今天上午亲自去一趟市环保局,找赵局长。
不要用县委办的公函,就以老同事、老朋友私人拜访的名义。
一是代表我,再次感谢他上次在关键时刻给出的提醒,这份人情我们白水记着。
二是……顺便探探口风,闲聊一样问问省厅那边,尤其是刘处长回去后,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或者…异常的指示。
我总感觉,省厅那边压过来的力道,可能悄然松动了。”
陈建国立刻领会了领导的意图,点头道:“明白。赵局长这人重旧情,为人也比较正直,上次能透底,这次应该也能说点实在话。我这就去安排车。”
“嗯,”李毅飞身体前倾,郑重叮嘱道,“把握好分寸和火候。
我们不是要打探什么内部机密,只是需要通过他,感受一下上面的风向,做到心中有数,提前应对。”
陈建国领命而去。李毅飞埋首处理了几件需要立即批示的日常紧急公务,但心思却难以完全沉浸其中。
这种突如其来的“顺风顺水”,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上午十点左右,办公室的寂静被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破。
李毅飞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号码,但那个特殊的、带有标识性的号码段,
他认得,通常只属于省里某些重要实权部门。
李毅飞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将手头正在审阅的一份农业补贴发放报告放下,调整了一下呼吸,才不慌不忙地接起电话,语气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您好,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略显严肃但明显克制着保持礼貌的男声:“是白水县委李毅飞书记吗?”
“我是。您是哪位?”李毅飞冷静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李书记,您好。我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的王涛。”对方清晰而正式地报出了单位和姓名,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太多亲疏远近的情绪,“打扰您工作了。
给您来电,是想依据部里的工作安排,跟您做一个简短的非正式电话调研,简单了解一下您个人近期的工作情况和思想动态,方便吗?”
组织部?干部二处?李毅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了几分。
这个部门主要负责省管干部的考察、任免协调以及地市领导班子的宏观管理,平时与一个县委书记的直接交集并不多,通常沟通会通过市委组织部进行。
在这个省纪委调查刘处长的敏感时间点,这样一个直接来自省组二处的电话,其背后意味绝非寻常。
但他声音依旧沉稳,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只是接到一个普通的工作电话:“王处长您好,方便的。您请讲,我如实汇报。”
随后,那位王处长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听起来确实像是组织部门常规的调研套路:主持白水县全面工作以来的主要感受和遇到的最大挑战、对当前县域经济发展和重点工作的思考、个人在工作、学习和生活上有无什么实际困难或需要组织上协调解决的问题等等。
李毅飞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谨慎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他着重阐述了白水环保问题的历史包袱和复杂性、整治过程中遇到的内外阻力与艰难、目前取得的阶段性成效以及未来建立长效机制的规划,所有表述都严格基于事实和数据,不刻意夸大表功,也不回避曾有的困难和不足,同时清晰表达了县委县政府持续推进绿色发展、彻底解决污染问题的决心。
涉及到个人方面,他只泛泛表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会努力克服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感谢组织关心,绝口不提任何具体诉求。
结束时,那位王处长说道:“好的,李书记,您谈的情况我们都大致了解了。
您年轻有为,在基层踏实肯干,敢于担当,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组织上是看在眼里的。
好了,就不多耽误您宝贵的工作时间了。再见。”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李毅飞握着手机,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蹙紧。
这个电话,来得太突兀,时机太微妙了。
非正式调研?
偏偏选在省纪委即将对刘处长动手、省里暗流涌动的这个节骨眼?
内容看似常规,但特意点出“环保整治”,询问“个人思想动态”和“有无困难”,这本身就耐人寻味。
这究竟是组织部常规流程里一次偶然的、恰巧抽到自己的抽样?
还是某种来自更高层的不便明说的信号?
是一次委婉的预警式提醒?
还是……别有用意的试探?
李毅飞没有犹豫,立刻拿起手机,给伊春济发了条信息:“老师,刚接到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王涛处长电话,进行非正式电话调研,询问工作思想情况,重点提及了环保工作。
您那边是否有相关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