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回到詹事府府衙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前来慈庆宫的小马辇。
所谓“小马辇”,其实就是明朝皇帝出行的五种銮驾之一,由四匹骏马牵引,主要是皇帝出席一些中等规格的活动时使用。
“朱厚熜忽然来这里做什么?”
鄢懋卿对封建恶势力低头施礼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然后就看到朱厚熜在黄锦的搀扶下从红漆金饰的御辇上走了下来,没有穿龙衮服,也没有穿道袍,而是一身麻白色的素服……
“这是……宫里的皇太后薨逝了?”
鄢懋卿心中不免疑惑。
如今能够让朱厚熜换上素服戴孝的人物只有皇太后。
这一朝有两个皇太后,一个是朱厚熜的生母蒋太后,另一个则是前朝正德皇帝的生母张太后。
而蒋太后早在几年前便已经薨逝,再结合朱厚熜现在亲自来的地方,几乎没有其他的可能,一定是张太后薨逝了!
另外,鄢懋卿也是此时才忽然想起。
现在是嘉靖二十年八月,而历史上这个张太后好像就是这个时候薨逝的。
说起来,这个张太后的晚年也是颇为凄凉。
前些年因为两个弟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行骄纵不法之事,被朱厚熜下令抓捕入狱,她苦跪求情不果,最终一病不起,此后就一直在慈庆宫中卧病。
“她这么一死,外戚张氏就没有了任何依仗,她那两个弟弟距离死期也就不远喽……”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暗自摇头。
这是朱厚熜与外戚张氏之间的矛盾。
虽然张太后在迎立朱厚熜的问题上发挥了关键作用,立下了从龙之功。
但接踵而至的大礼议又令双方之间的矛盾变得复杂而尖锐,根本无法调和,迟早会有清算的这一天……
不过这和鄢懋卿没有任何关系。
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张太后的丧事办完之后,原本就该是太子东宫的慈庆宫自此就空了出来。
不知道朱厚熜会作何安排,会不会顺势让王贵妃和朱载壡从钟粹宫搬过来居住,从而让詹事府提前发挥效能,越发稳固朱载壡的太子之位?
反正历史上朱厚熜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鄢懋卿记得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慈庆、慈宁两宫宴驾,勋尝请改其一居太子。言不可,合帝意。至是帝猝问太子当何居,言忘前语,念兴作费烦,对如勋指。帝不悦。”
在张太后薨逝之后,郭勋曾奏请让朱载壡迁入慈庆宫。
夏言则认为不合适,符合朱厚熜的心意。
后来朱厚熜又猝然问了一回,夏言不明所以,随即改变了立场,惹得朱厚熜不悦。
所以,考验诸位政治智慧的时候到了!
请听题:
“朱厚熜究竟是想让朱载壡迁入慈庆宫,还是不想呢?”
鄢懋卿也看不懂。
从字面意义上看,应该是不想,否则朱厚熜不悦个什么劲?
可是既然不想,夏言已经对他表示了支持,他还对夏言一问再问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考察夏言是否接得住他的谜语?
这可真是君心难测啊……
不过都无所谓了!
鄢懋卿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上任第一天的所作所为,感觉如今三管齐下,就算不能一举达成致仕回乡的终极目标,也一定可以很快卸下太子詹事的担子。
只要不再做这个劳什子太子詹事。
那太子的事和他就没有任何关系,管他朱厚熜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
鄢懋卿骤然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自慈庆宫前的徽音门下射来,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却见朱厚熜已经登上了台阶,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来,正向詹事府衙门这边张望,而且目标感觉还十分明确,就是他!
两人目光相交。
鄢懋卿看出朱厚熜的眼神似有深意,低下头回避的同时,心中雀跃不已!
成了!
绝对成了!
宫里眼线众多,詹事府的事和钟粹宫的事朱厚熜肯定已经获悉。
这是警告的目光!
这是责备的目光!
这是失望的目光!
或许明天我就不再是太子詹事了。
就算如今朱厚熜因张太后的丧礼脱不开身,只要我再接再厉,那也不过只是迟上几日的事。
然后我就可以跳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火坑了,继续我的致仕回乡大业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
鄢懋卿等朱厚熜那道犀利的目光消失时候,转身进了詹事府。
“部堂,这是各司上报的轮值名单,请部堂过目。”
刚走到院中,尖嘴猴腮的吕茂才已经陪着殷切的笑容迎了上来,拿着一册名录躬身向鄢懋卿禀报。
“各司自行商议好了就行,不必向我请示……”
鄢懋卿点了点头,心里正想着将渔网放回部堂值房就找个借口开溜。
却见又有一道身影从一旁的值房里面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了他的面前,双手呈上一纸文书:
“部堂,下官家中父母年迈多病,养育之恩不可不报,恳请部堂准许下官回乡奉养,俾尽孝道。”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对詹事府“内部新规”不满的少詹事孔简。
猜都不用猜,这纸文书肯定是他的辞呈。
“欸?我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用这种理由辞官?”
鄢懋卿不由一怔。
只要他这个上官在上面签了字盖了印,就等于詹事府内部“初步核实”了孔简的情况。
接下来孔简只需将辞呈交到吏部,而其又不是当今皇上在意的人的话,就有可能获准致仕回乡。
哦对,是因为这个法子我当下用不了。
如今我父母尚且不到四十,理由不够充分,除非我的上官就是要借机将我赶走……
想到这里,鄢懋卿忽然后悔起来。
他回想起此前的所作所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心急,太追求效率了。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在殿试答卷上搞事,而是选择中庸之道。
就那么不声不响的进入观政选官环节,再不声不响的得罪上官,不是也可以这样不声不响的致仕回乡么?
何苦走到今天这一步,竟要时不时与朱厚熜对线?
不过再仔细一琢磨……
话似乎也不能这么说,原本那封殿试答卷应该也是产生相同的效果。
甚至效果相当喜人,他明明都已经通过夏言拿到了吏部的路引文书,甚至都雇好马车跑到了朝阳门下!
谁能想到郭勋会把《玄破苍穹》呈递给朱厚熜?
谁能想到会有人一大群人抢着曝光他的殿试答卷?
谁能想到他连馆选文章都没有呈递,却能选中庶吉士,还是想低调都不行的榜首?
谁又能想到,高拱那个丸八蛋会把他卖给朱厚熜,他何德何能会在这个时候引起朱厚熜的注意?
还有那个沈炼……
这些全都不是计划之内的事。
而且发生的极不合乎常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左右着这一切似的。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部堂,下官如今已年过六十,许多事务已有心无力,恐怕无法胜任职务,恳请部堂准许下官乞骸骨。”
又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来到鄢懋卿面前,同样递上一纸文书。
文官六十、武官五十即可请求致仕,这是明朝的法定退休年龄,尽管实际执行过程中不尽如此,但却合法合规。
“部堂,下官有疾在身,也……”
“部堂……”
越来越多的官员走出值房,詹事府总共就十几个官员,竟有一半主动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