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观吴承恩者,锦心绣口,文采炳焕。
其作熔经铸史,逸气凌云,深合朕心。
特授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秩从七品,掌缮写诰敕、录副典籍。
尔其簪笔丹陛,染翰紫宸,须恪尽草制之责,慎承丝纶之任。
钦此!】
跪着听完了这道圣旨,暂时寄住在沈坤家中的吴承恩已是热泪盈眶,浑身抖得比刚才还厉害。
没办法,发生了此前的事,才从鄢宅返回家中。
刚才这位公公忽然前来传旨,他还以为这是东窗事发,皇上命人抓捕他来了,怎能由得他不心生惧意?
结果听公公诵读完了敕令。
他才赫然发现,这居然不是一道抓捕他的圣旨,而是一道拔擢他入朝为官的圣旨。
这结果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了……
“还不快快谢恩!”
跪在一旁的沈坤连忙碰了碰身旁抖如筛糠的吴承恩,小声提醒。
他的心情,亦是由担忧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惊喜,此刻已是喜出望外。
“谢皇上圣恩,草民感激涕零!”
吴承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哽咽的颤音高呼。
沈坤无奈,再次提醒:
“唉,如今你已经该称自称为臣了……”
好在传旨的公公也并未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纲上线,留下圣旨之后就领着随行人员出门回宫复命去了。
如此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胡同口,两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时吴承恩竟忽然又屈膝跪了下来,抹了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泪,对天空四叩首:
“父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儿子没辜负您的期许,今日……入朝为官了!”
“……”
沈坤看着吴承恩的背影,鼻腔亦是微微发酸。
他的这位岳父已经过世了,因吴承恩年幼以文才出众而在家乡享有盛名,因此生前对他抱以厚望,十分希望他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甚至在他出生的时候,起名为承恩,又在加冠时取字为汝忠。
也是希望他能读书做官,上承皇恩,下泽黎民,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忠臣。
只可惜在这之前,吴承恩已经四次乡试落第,他的这位岳父比吴承恩还要失意,最终也只能带着满心的遗憾过世。
现在好了!
吴承恩虽未能考取功名,但却以秀才之身被皇上破格拔擢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
这也算是一步登天,不是进士,胜似进士了!
毕竟就算是一般的新科进士,未能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的话,通常也就在观政之后出任一个从七品或正七品的官职。
正七品通常都是下派去各个地方的知县,而从七品才有可能留为京官,去往各个堂部任职,并且可能一辈子都不得见皇上一面。
而这个“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的话,则专职奉旨书写书籍。
这已经可以直属于皇上的近臣内官范畴了!
许多既有背景又有家产的新科进士使了钱都抢不来这个官职,甚至比他这种翰林院修撰还要令人眼红……
这不是一步登天又是什么?
“小舅子……”
沈坤不但鼻腔发酸,心里也不自觉的泛起一丝酸意,叹了一声道,
“鄢懋卿不只是一个义士,还是你人生中的贵人啊。”
“翰林院有些人还自命清高,始终瞧他不上,却不知他早已超脱于整个翰林院之上。”
“连你都能受如此荫庇,他在翰林院怕也不过只是混个资历罢了……”
然后就又见吴承恩继续诚心叩拜:
“牛笔山人在上,请受在下一拜,在下若还有个待嫁的妹妹该多好啊……”
……
夏府。
“太子詹事?!”
夏言一时没拿稳手中的茶盏,“夸嚓”一声摔落碎了一地,
“鄢懋卿究竟藏了多少拙,竟能一举打破老夫的先例!”
想当年夏言亦是大名官场上的神话。
他从谏官开始,不到一年就做到了六卿之一的二品尚书,这已经被满朝文武评为史无前例的升迁。
可是现在,鄢懋卿不过二十岁出头。
竟就在一个月内,从一个无品无秩的庶吉士,成了正五品奉议大夫不说,还一跃成了正三品的太子詹事?!
这升迁速度,就连夏言也不能不摒弃过去的骄傲,重新审视这个敢对他开致命冷笑话的年轻后生。
而且不只是开致命冷笑话。
前些日子他还是内阁首辅的时候,鄢懋卿便敢与他针锋相对,逼得他这个旁人甚至不敢抬头的内阁首辅不得不作出妥协……
“如今细细想来,他恐怕不是胆大包天,而是早就有恃无恐了吧?”
夏言怎会不明白,朝廷官员升迁便是皇上好恶与意志最为直观的表现。
这足以说明鄢懋卿还是庶吉士的时候,便早已成了皇上的宠臣,而且可能还是目前朝中最为在意的宠臣。
而且皇上对鄢懋卿的拔擢还非常有技巧。
通常情况下,各部官员的升迁是避不开部选制度的,有时就算皇上亦不能为所欲为,否则恐怕引来一众朝臣上书谏言。
但鄢懋卿此前的奉议大夫就是一个可以避开部选制度的虚职。
如今太子詹事同样属于不需要通过部选制度,便可由皇上自行决定的内官范畴。
由此不难看出,皇上在鄢懋卿身上的确花了一番心思。
“难道……”
夏言一张老脸越皱越紧,心中逐渐有了一丝明悟。
他不由想起了那日鄢懋卿上门与他合谋捧杀严嵩的场面……
那时他便产生过一些疑虑:
比如翊国公郭勋和成国公朱希忠没有设计这个计谋的脑子;
比如这二人设计严嵩的动机其实并没有那么充分;
再比如鄢懋卿那时表现出来的与年龄不符的细致、稳重与精干……
只不过那件事符合他的利益,使他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些疑虑找了自洽的理由,因此深信不疑。
可现在再仔细这么一琢磨,这些疑虑便立刻又跳了出来。
反倒是鄢懋卿与严嵩父子之间……
这一刻,夏言想起了此前严世蕃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的事。
又想起了那个检举鄢懋卿无夫奸罪,却反被锦衣卫以刁奸之罪抓捕杖死的那个名叫的张裕升新科进士。
此人既在严嵩执掌的礼部观政,又是前往严世蕃执掌的顺天府衙门检举……
“该不会……翊国公郭勋和成国公朱希忠都只是一个幌子,这些时日真正操纵朝堂局势的人,其实是……鄢懋卿?!”
“甚至就连这次‘反书’事件,亦是他利用皇上和朝臣的一招‘以退为进’之计!”
“若果真如此……”
“这后生不过才二十余岁,岂非是天生的妖孽?!”
夏言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一股子无法言喻的畏惧,正应了那句“后生可畏”,
“兴许……老夫这回得以革职闲住,正是应天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