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法师没有卖关子。
……
却说东林寺妙江于佛前堪破大法师之玄妙,为达禅宗之境而下山游历,一路斩妖除魔,锄强扶弱,行善积德,所过之处诸邪退避,度化孤魂野鬼。
忽一日,他穿过蛇道,踏入一方破落村子。
房子空了没人住,就会有其他东西住下。譬如客死的野鬼,胆怯的山精,未及时收殓而尸变的僵尸……。
此时,扒着门缝的小鬼儿好奇地打量着大和尚,接着就遭到爹娘的敲打,告诫顽皮的孩子不可招惹和尚。
妙江大法师并未打扰他们,自己搭了一个雨棚。
坐看天光尽没,黑云压城。
哗!
昏天黑地颠倒了乾坤。
妙江大法师盘坐于雨棚,不消片刻衣襟就湿了大半,一大群小儿拳头大小的发光小人捧着树叶为大法师修补棚子,奈何天公不作美,只一个劲风就掀飞一切,眼看着几个山孩子也要被吹走,妙江伸手护住它们。
周身亮起一道淡淡的光幕。
黑影站在雨中,发出疑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用神通?”
妙江笑着说:“神通是为众生排忧解难,非为和尚我自己舒坦。”
黑影凑近,硕大龟背挡住风雨,扑通跪在地上,叩首道:“还请大师指点一条脱离苦海、走上岸的修行之路。”
“佛法无边,施主,学佛吧。”
……
李松笑道:“如此说来,桃源乡活佛是妙江大法师的弟子?”
觉明法师道:“天下生灵都是佛的弟子。”
陈道长冷哼一声,好歹没有出言呛火。
“这个,禅宗、大法师是什么境界?”成言发问,一脸茫然和好奇。
书院里学的都是《浩然》《真气》……,经史子集、君子六艺,从不教什么境界,他还真以为炼出真气,读出法力就是高手了。
老成赶紧劝说:“小孩子不要好高骛远。”
陈景道长摆了摆手,说道:“年轻人好奇是好事,知道更高境界也能有动力修行。”
话落下的同时接着解释道:“凡世间生灵,以三关八景,拢共九品划分,不管是否炼出法力。你们武人也称之为‘真气’,叫法不同,本质是同一种东西。”长眼瞥向春雷:“我道门九品的三关分别是什么?”
春雷忙回答:“玄感,服药,练气。”
“不错。”
陈景微微颔首:“武人的三关是运皮、锻骨、炼脏。三关之后,真气就有了源泉,不似胡乱炼出,只得片面好处,是扎实的八品修士。”
“道门谓之:练气,儒道称其:儒生,武者则是:武夫。”
“最强大的蛮牛境武夫可以拥有九牛二虎之力。”
“九牛二虎!”春雷忍不住惊呼。
他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武者的炼法,想来也对,他连道典都没有背下来。
陈景只是微微一笑:“至于佛门嘛,比丘。比丘之上是戒律僧,再之上是大法师,再之上才是禅宗。”
成言叹道:“那就是六品到五品!怎么……”
杨慎拽了拽成言的胳膊,这些东西都和各家的法门有关,再问就是无礼了。
郑姑把话接过去,道:“那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觉明法师无奈,又不能犯戒,谁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失就得罪陈道长。
他却不好再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
也就继续道:“起初也有声有色,不知什么缘由,八大王性情大变,以神通术法圈养百姓,又开府招揽妖怪,动辄害人性命,还曾用银子赎买尸首供养群怪。他的修为却日益精进。想来,是不甘心偏安一隅,想用清泉寺为桩锚,妄图把梅兰县也纳入桃源乡,继续壮大实力。”
“所以贵寺派遣大师来降妖。”
“惭愧。”觉明法师双手合十。
理清楚缘由,众人恍然。
竖着耳朵的陆寻回转心绪,神游天外落在奇异空间,眼前浮现一道墨染字迹。
【桃花乡‘无肠兵’之颅】
种类:昆(介—蟹)
品质:普通
法术:钳制
经注:秋风响,催债征讨横行于乡,谓之:虾兵蟹将。
【杀出去】
粉碎。
【获得骨灰:一两三钱】
【桃花乡‘蝤身兵’之颅】
种类:昆(介—虾)
品质:普通
法术:直刺
经注:披甲胄,持钢枪,飞须冠摇摇晃晃,谓之:虾兵蟹将。
【活佛,活佛……】
【杀。】
【地还能种吗?】
粉碎。
【获得骨灰:三两五钱】
意识落在骨灰上。
【骨灰:五两】
梳理了虾兵蟹将和桃源乡武人的脑袋,陆寻挪动目光到重头戏。
宽嘴兽首形似鼍龙,细密小疙瘩覆盖头颅,狰狞中带着几分肃穆,头顶鼓起仿若角质的肉瘤,没有了初见时的阴冷和轻快,也不曾有再交手的森然和帷幄,闭着眼睛的倪怪之颅,安然若睡,静静悬浮。
【桃源乡‘倪先生’之颅】
种类:蠃(精—鲵)
品质:稀有(绿)
戏术:血瞳
法术:拟人
散手
婴啸
经注: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龙首,名曰猰貐,其音如婴儿,食人。
绿色稀有的成精妖怪,陆寻没有冠之以大,要说大妖怪怎么也得像桃源乡活佛,动辄操控蜃境变幻山洞峡谷,能正面击溃上百位甲胄齐全的官军精锐,缠斗许久直到力竭,才无奈倒下,这般精怪才能称‘大’。
要问现在的五通陆寻能做到吗?
陆寻微微摇头,说‘够呛’都是抬举自己。
没有多想,顺着泼墨字迹看下去。
【护法】
……
“咳。”
虚弱沧桑的咳嗽从喉咙挤压出来,眼帘微动。
多层重迭的眼皮宛如翻开的褶皱,露出一双金色眼白,黑色瞳仁的眼睛。嘴里的血沫子被药汤压下去,屋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药草的淡淡腥味儿。
蒸汽弥漫,水温正好,他的双臂扎上麻绳捆着夹板,搭在汤泉的青石上。
蛤蟆头领在捣药,鲟力士面色惨白地躺在边上,乡里的医师炙烤着特质的刀子,穿针引线将鲟力士的伤口缝合。
鲟力士咬紧牙关,脑袋不住晃动,细密汗水豆子般滚出来。
直敷上草药,他才捂着新缠上的白布躺下去。
獭斥候卖力地淘洗着染血的布。
村长嘴里叼着一根剥了皮打磨光滑的圆木,因死死咬住导致面容扭曲,眼珠子瞪老大,赤膊不忍看医师挖伤口上的烂肉。
里正帮着医师处理。
石室门口传来哀嚎和气息微弱的痛苦呻吟,医师又赶紧去查看发出凄厉惨叫的。
低低地呜咽在耳畔,活佛听着,他记得这个声音,鲇力士,那个雄壮汉子,像是铁打的。
“活佛。”
守在八大王身侧的虾米又惊又喜,赶紧去招呼医师。
吧唧。
医师的鞋底湿漉漉的,匆匆赶来,仿若鸭蹼拍打青石。
活佛侧眸看向来者,脸颊瘦长,面白无须,头顶青方小帽,身着深色长衫,肩膀扛着褡裢,一个个口袋盛放药粉和各式各样的器具,看着那些锋利不同的铁器,不会觉得眼前人是医师,只以为是裁缝。
云医师搭手脉搏。
活佛面色平静,多重眼帘底下的双眸古井无波,他清楚自己的伤势。
象嘴轻启,因为缺了几颗牙,说话有些漏风:“怎么没看到倪先生。”
一说倪先生,众怪沉默,村长低头,里正张了张嘴,长长一叹,摇了摇头。
“倪先生呢?”
活佛心中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
捣药的蛤蟆头领也停滞动作,大嘴一张,话还没出口,先淌下热泪,嘴唇颤抖,哽咽说:“那日活佛你昏过去,倪先生领我们掘开峡间,兄弟们抬着架子就走,可恨那些人不肯罢休。倪先生断后,叫白毛猿怪杀了。”
哗啦!
活佛从药汤泉中站起来,迈步走出高大石屋,九尺身躯一下子将星与月遮挡。
遥望远天峡谷,甬道不再,被混乱的土石淹没,只余下缺口和依稀可见的痕迹,寂静,无声,背对妖众和村民。
昂首,红了眼眶。
慢慢低头。
“倪先生死了。”
吧嗒。
豆大的水滴湿润大地。
下雨了吗?
活佛胡乱抹一把,已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旋即一甩貘鼻,道:“拿碗来。”
鲟力士制止道:“活佛伤势繁重,怎能……”
无声,只有一条缠着夹板的硕大手臂伸展巨掌。
见活佛意决。
蛤蟆头领只得捧上一只海碗。
活佛取来大碗,翻手一震,崩碎夹板和血带,仔细地端详着这只碗,淡绿青瓷,斑驳痕迹,幼年时他的壳很是脆弱,碗曾深埋河堤中充做他半个壳子,后来本能吞吐日月精华,开了灵智成为妖怪,他也一直带在身旁。
当年在浔阳江的支流小驼河开辟水府,呼妖聚将,一朝得见真佛,遂打破水府遣散妖众,只带着一只碗来到岸上。
活佛庄重地举起另一条手臂,椭圆尽头是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吧嗒’,血顺着掌心纹路流淌下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海碗就泛起红色。
他身形一软,稍踉跄,妖怪们想要扶他,被他摆手拒绝。
摊手而去,海碗里血色激荡。
“分食了吧。”
蛤蟆头领腮帮起伏,苦向圆眼满是不忍,他还是听从活佛之命捧起大碗,与妖众、村民分饮佛血,伤重的先喝,轻伤的后喝。
不管是妖众还是村民,皮开肉绽被医博士缝起来的伤口迅速愈合,断肢处止住血水的渗透,肉芽生长交织成疤痕。
苍白的面容也浮现红润,仿佛远离一切痛苦、悲伤、哀愁……,直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几乎做到生死人,肉白骨。
石屋外头,桃源村乡民黑压压,尽管他们已经见过这样的奇迹,仍震撼以为神迹,如果世间真的有菩萨,那一定是眼前的这一位。
乌泱泱跪倒拜伏一片,口呼活佛、唱赞真王。
活佛站在原地,只觉得秋风很冷,堪称庞大的身躯很累、很累,‘咚’地坐在地上,打断了乡民的朝拜。
村长错愕的同时暗恼怎么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当即起身,高声说道:“快,把东西都抬上来。”
人群让开路,青壮抬着一桶桶渔获,整齐地码放在活佛的面前。
每一个木桶都像是浴桶般大,堆积着新鲜的鱼虾,活佛巨掌抓握一大把,张开形似大象的血盆大口,一口咬下去连鱼鳞和骨头都不吐。
只是片刻的功夫,眼前数个大桶空了大半。
村长和里正相视一眼:“再抓!”
畜养鸬鹚的老渔夫纷纷撑起小船,赶下自家养的帮手,一时江潮飘扬明火,繁忙似乎一下子冲淡了落败的苦涩。
恢复过来的妖众也跟着下水,不管是驱赶鱼群还是捕捉生鲜,总之都没有闲着。
云医师站在活佛身旁,望着波光粼粼的热闹水面,黯然神伤。
活佛巨掌簸箕般搂住鲜鱼,张嘴便没了大半,吃得并不仔细,只咀嚼一下就顺着喉咙进了肚肠。似乎仍然觉得不痛快,血口一张,撕咬的鲜血和粘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咔呲、咔呲,血肉粉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云博士,投胎去吧。”
云医师诧然回首,正看到活佛豪迈的吃相。
活佛像是看出云医师肚子里的疑惑,又像是错开话,不想让云医师多问,继续说道:“小时候,挨了打,被精怪追,身子不得劲儿,总觉得吃点儿东西就好了。”目光望向河流,声音中的落寞再难藏住。
云医师感慨万千:“替死鬼不好找啊。”
“好找。”
“活佛要赶我走?”
“所有人都会走。”活佛严肃道:“这一回,不是随便吃点东西就能过去。”
云医师再不复温文尔雅,恶鬼相显,狞道:“难道倪先生就白死了?”
活佛沉默不语。
良久。
慢慢说道:“是报仇,还是按照计划行事。”
他似乎是在问云医师,不过医师听得清楚,活佛早就已经下定决心。
“计划……”
活佛没有等云医师的回答,提前一步为云医师的呢喃解答:“倪先生,生前制定的计划。”
巨掌重新从桶中捞起鱼虾,一口咬下去,爆裂的血汁飞溅在活佛的脸上,黑金眸子再没有任何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