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幼儿园进入了午休时间。
阿姨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完餐盘,老师们则像赶鸭子一样,开始把一个个精力过剩的小家伙往午睡室里领。
这又是一场新的“战役”。
午睡室里摆着十来张印着卡通图案的小床,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
可对这群年龄不到四岁的孩子来说,“睡觉”显然是个令人深恶痛绝的指令。
丸子头老师一个头两个大,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陆阳牵着赵茉莉,在一片嘈杂中找到属于二人的小床。
小姑娘对周围的混乱感到不安,小手死死地攥着陆阳的衣角,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和依赖。
她小声念叨:“阳阳,好吵啊……”
“没关系。”
陆阳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他把赵茉莉扶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你躺下,闭上眼睛,一会儿就不吵了。”
赵茉莉听话地躺好,但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阳,生怕他会突然消失。
陆阳叹口气,在她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睡吧,我在这里。”
熟悉的安抚,让赵茉莉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没过几分钟,均匀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
陆阳又坐了一会儿,确认赵茉莉彻底熟睡,才收回手。
他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
耳边是其他孩子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几个已经睡着的小胖子发出呼噜。
这一切都让陆阳觉得烦躁,他更喜欢安静、独立的空间,可以用来思考。
他观察一圈,丸子头老师正抱着一个哭得最凶的小女孩,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地哄着,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这边。
陆阳悄无声息地从凳子上滑下来,踮起脚尖,溜出了午睡室的门。
……
走廊里空无一人。
陆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清静了。
他一路向前,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作为一家年收费二十多万的幼儿园,启明星幼儿园装修是仿欧式贵族的风格。
不过对于陆阳来说,瞧在眼里却有点土气。
走廊尽头,通往后院的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陆阳轻轻推开门,一个不大的露天庭院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的沙坑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她没有荡秋千,两只穿着白色小皮鞋的脚尖轻轻点地,小小的身体随着秋千的惯性,极其轻微地前后晃动着。
陆阳认得那姑娘,叫郑青桐,是住在他家楼上的邻居,跟赵茉莉同一天出生。
母亲私下里总念叨,说这闺女瞧着瞧着招人疼,眼里却透着股精明。
且不知为啥,总让她心里不舒坦,觉得像自己的“冤家”。
陆阳对母亲毫无逻辑的玄学直觉不感兴趣。
在他看来,郑青桐只是一个比其他同龄人稍微聪明、稍微安静一点的样本。
他没有过去打扰,找了个向阳的台阶坐下,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到午休结束。
“喂。”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陆阳回头,郑青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
她的眼神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天真懵懂,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好奇:“你在看什么?”
陆阳言简意赅:“没看什么,发呆。”
郑青桐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她挨着陆阳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托着下巴,目光投向空无一人的操场。
“你也不喜欢睡觉吗?”
郑青桐主动开启话题。
“不是不喜欢。”陆阳解释:“是这里太吵了。”
“我也是。”
郑青桐立刻找到共鸣,小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们总哭,烦死了。
尤其是那个于浩然,就是坐在你对面的奥特曼,他吃饭哭,睡觉哭,玩游戏输了也哭,真没用。”
她对班里同学的评价,精准又刻薄。
陆阳看她一眼,没接话。
他不喜欢在背后评价别人。
郑青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撇撇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别人不好?”
陆阳想了想,诚实地点头:“老师说要团结同学。”
“老师说的都是骗人的。”
郑青桐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嘲弄。
“她嘴上说喜欢我们每一个人,可是我看见了,王浩然把鼻涕抹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偷偷翻了个白眼。”
这观察力倒是敏锐。
陆阳终于来了点兴趣:“你一直在观察老师?”
“当然。”
郑青桐理所当然地道:“大人最会骗人了,我妈妈说带我去游乐园,结果带我来这里。
我爸爸说他会早点回家,可他从来没有。
所以你得一直看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睛,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陆阳沉默了。
他想起郑青桐的母亲,那个叫高蓉的女人,一个让他看见,就会从生理上产生厌恶的人。
“你妈妈也骗你吗?”
郑青桐忽然扭头问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探究。
陆阳摇摇头:“我妈妈很少骗人,说也是善意的谎言。”
“为什么?”
“她说,道门中人,戒妄语。”
“什么语?”
郑青桐显然没听懂。
“就是不说假话的意思。”陆阳解释道:“不怀好意去骗人,会折损功德,影响修行。”
郑青桐眨巴眨巴眼,尝试努力理解“功德”和“修行”这两个超出她认知范围的词汇。
半晌,她得出一个结论:“你妈妈是信佛的吗?就像我外婆一样,天天在家念经。”
“不是,我妈妈是道士。”
“哦。”郑青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把话题拉回来:“那你爸爸呢,你爸爸骗过你吗?”
陆阳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骗过。”他很肯定地回答:“他答应给我买一台真的挖掘机,但是没有。”
郑青桐脸上立刻露出“我就知道”的得意神情:“看吧,大人都一样。”
“不一样。”
陆阳反驳道:“我爸爸说,那属于固定资产,购买流程很复杂,而且需要专门的场地停放,还要考操作证,我现在年纪太小,不符合规定。”
“……”
郑青桐张了张嘴,被这一连串她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给砸蒙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那……那也是骗人。”
陆阳懒得跟她争辩,他觉得跟一个女孩子解释“固定资产”和“法律规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一只七星瓢虫慢悠悠地从台阶下爬上来,沿着水泥的边缘缓缓移动。
两人不约而同,被这只小小的红色甲虫吸引走注意。
他们蹲下身,脑袋凑在一块儿静静地观察着。
郑青桐伸出食指,想去碰一下,又在半空中缩回来,扭头小声问陆阳:“它会不会咬人?”
“不会,它吃蚜虫。”
“蚜虫是什么?”
“一种比它还小的虫子,专门吸植物的汁水,是害虫。”
“哦……”
瓢虫爬到台阶的尽头,张开鞘翅,“嗡”地一声飞走。
郑青桐脸上露出一丝失望,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连衣裙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
那是一块巧克力,用金色的锡纸包着,边角已经有些融化,被捏得变形。
“给你。”
她把巧克力递到陆阳面前,脸上带着几分矜持的慷慨:“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老师不让带零食。”
陆阳看一眼巧克力,摇摇头:“谢谢,我不喜欢吃甜的。”
“为什么?甜的很好吃啊。”
郑青桐不解,她小心翼翼地撕开锡纸,自己舔上一口,幸福地眯起眼睛。
“摄入过多糖分,对于我们小孩来说,会增加龋齿和肥胖的风险。”
陆阳一本正经地给郑青桐解释。
郑青桐又被陆阳一堆专业术语给说懵,她举着巧克力,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她不想变胖,因为她妈妈说过,变胖会不好看。
看着她那副纠结的模样,陆阳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发现,这个叫郑青桐的女孩,虽然看起来比同龄人聪明很多,懂的也多,但她的聪明,更多是基于对人情世故的观察和模仿。
她知道怎么看大人的脸色,知道怎么用语言去试探和攻击,但对于那些更深层次的、逻辑性的东西,她似乎一窍不通。
“叮铃铃——”
教室里传来清脆的铃声,午休结束。
“走吧,要回去了。”
陆阳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郑青桐赶忙把剩下的巧克力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跟在陆阳身后,一起溜回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