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唐雯送回学校宿舍,已经是傍晚。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陈小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心里却怎么也亮堂不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对她的冲击太大。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接触的大多是像陆远、宋佳……这样活得还算体面的人。
又因为陈树留下的影响,哪怕像黄杰涛和黄灵淑两兄妹,也只在她面前展现了短短一天的“苦难”。
不知不觉间,陈小苗有种错觉,在这个没有战乱和饥荒的太平盛世,大伙日子好像都不太差。
可唐雯的遭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她的天真。
原来一千五百块钱,可以逼一个好脾气的姑娘动手伤人。
万幸唐雯抄起的是碟子,如果是刀呢?
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家,月嫂已经把陆阳哄睡。
陈小苗走进卧室,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滋味一言难尽。
陆远走进来,从身后轻轻环住她。
“还在想唐雯的事?”
“嗯。”
陈小苗闷闷地应上一声。
“孩他爹……俺以前觉着,到了恁们这儿,人人都有饭吃,有衣裳穿,不用担惊受怕。”
陈小苗语气迷惘。
“可今天唐雯她就为一千多块钱……阳阳冬天一件衣裳都不止这个数,俺请宋佳吃顿海底捞,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哩……”
渐渐的,陈小苗对金钱数字越来越麻木,直到今天,唐雯的遭遇才重新让她意识到问题。
明明自己是在饥荒黄泉路上走过一遭的人,如今却好像处在一种何不食肉糜的状态。
陆远收紧手臂,下巴抵着陈小苗的头顶。
“小苗,如今世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信息茧房。”
“信息茧房?”
“比如你现在的手机,它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陆远拿起陈小苗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你之前是不是老问,为啥阳阳的奶粉、衣裳都恁贵?
一件小褂子好几百,一罐奶粉顶一亩地的收成。”
陈小苗点点头。
“其实便宜的也有,几十块的衣裳,一百多的奶粉,多的是。”
陆远划开她的手机,点开一个购物软件:“但你看,这上头给你推的,都是那些死贵死贵的牌子?”
“为啥哩?”
“因为手机知道你有钱,或者说,知道我们家有钱,买得起这些。
它把贵的、好的、利润高的东西摆在你眼前,把那些便宜的藏起来。
久而久之,你眼里就只剩下这些东西,甚至觉着,养个娃就得花这么多钱。
这东西就跟个蚕茧似的,把你一层一层包起来,让你只看得到它想让你看的东西。这就是信息茧房。”
陈小苗似懂非懂点点头,大致明白了陆远的意思。
陆远继续念叨。
“不光是手机,人也一样。
你一开始接触的人,说白了是我的朋友圈……宋佳、于洪凯等等,看他们,你会觉着大伙儿的日子都过得不赖。
最差也像赵强,有车有房,饿不着。
可你上了大学,开始有自己的朋友圈。
其中每逢节假日就去打工的唐雯,和你过去接触的都不一样。
可其实有成千上万跟她一样的人,会为一千多块钱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头破血流……”
陆远直白的话,扎破了陈小苗这段时间以来,被安逸生活吹起来的那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她最后用自己的理解总结道:“孩他爹,是不是俺离地太远,太久,忘了泥巴是啥味?”
“你没忘。”
陆远将陈小苗搂得更紧了些,轻声念叨:“你只是需要再闻闻……睡吧,明天我陪你去个地方。”
……
隔天,天刚蒙蒙亮。
陆远驱车离开市区,朝着唐雯老家方向驶去。
车后座,唐雯缩在角落里,神情依旧有些木然。
陈小苗挨着她坐,没说太多安慰的话。
这种时候,说啥都显得轻飘飘的,不如让当事人自个儿静静。
她将一个保温杯塞进唐雯手里:“喝口热水,里头俺放了红枣跟姜片,暖暖身子。”
唐雯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传来踏实的暖意,低声道谢。
“谢谢小苗……还有陆先生。”
“不用客气,你是小苗朋友,应该的。”
车子一路向西,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农房和田野取代。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导航终于提示到达目的地。
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水泥村道,两旁是收割后留着半截稻茬的田地,远处,能隐约听到大型收割机“嗡嗡”的作业声。
唐雯的家在村子最里头,一栋半新不旧的两层小楼,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老房子里,还算体面。
车刚停稳,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点。
男人的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很亮,看到唐雯下车,眼神里瞬间涌上心疼和关切。
“丫头!”
他快步走过来,刚干完农活的大手想去拉女儿,又怕弄脏了她,在半空中顿了顿,才落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雯的父亲,唐铁山。
女儿昨天的遭遇他已经知道,如今看到女儿全须全尾的回来,心里石头落下大半。
唐铁山随后目光转向一旁陆远和陈小苗,局促地搓着手,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无比生硬。
“你们就是小雯的同学吧?快,快进屋坐,进屋坐,家里头乱,莫嫌弃。”
“叔,恁好,俺叫陈小苗,这是俺男人,陆远。”
唐铁山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哎,哎,好,都是好娃儿。”
陆远拎着从后备箱拿出的几样礼品,客气地点点头:“叔叔好,打扰了。”
“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几人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套老旧的木质沙发,一台大屁股的旧彩电,墙上还挂着一张张唐雯小时的奖状。
“你们先坐,喝口水,我去给你们弄饭!”
唐铁山不由分说,转身就往厨房钻。
唐雯跟过去帮忙,反被唐铁山推出来。
“你别操心,陪同学说说话,饭马上就好。”
厨房里很快传来“刺啦”的炒菜声和浓郁的香味。
陈小苗打量着这个小院,院子一角用篱笆围着一小块菜地,里头的青菜、萝卜长得精神。
另一边,晾衣绳上挂着刚洗过的床单,在阳光下散发着皂角的味道。
没多会儿,四方桌上就摆满了饭菜。
一盘金灿灿的土鸡蛋,一碗自家腌的酸豆角炒肉末,一盘清炒小白菜,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头豆腐汤。
没什么名贵的食材,胜在新鲜,香气扑鼻。
“家里没啥好招待的,将就着吃,别客气。”
一顿饭,在淳朴热情的氛围里吃得宾主尽欢,回到家的唐雯的情绪也明显好转不少。
饭后,唐铁山要去田里忙活,说是租的收割机下午就到隔壁村了,得抓紧把自家地里剩下的谷子晾晒好。
“叔,俺跟恁一块儿去吧!”陈小苗自告奋勇:“俺也会干农活哩!”
“你?”
唐铁山上下打量着陈小苗。
这闺女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咋看都不像个能下地的。
“让她去吧,叔。”陆远帮腔道:“她熟着呢。”
唐铁山拗不过,只好点头同意。
于是,一行人来到院子外头那片巨大的水泥晒谷场。
场上已经铺开了一大片金黄的稻谷,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
唐铁山递给陈小苗一把长柄的木耙子,示范道:“就这么着,把谷子摊开,摊得越匀,干得越快。”
陈小苗接过耙子,二话不说就动手。
只见她一耙接一耙,动作熟练,有板有眼,而且耐力惊人,来来回回半天,连气都不带喘的。
过去在豫州,她晒得是麦子,流程大差不差。
唐铁山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对这个城里来的俊俏闺女刮目相看。
不一会来人通知,表示收割机已经走了,让唐铁山回自己田里拾稻穗。
拾稻穗,北方多是拾麦穗。
这个词瞬间击中陈小苗的记忆。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孩子们参与不了大型收割活动,拾麦穗是为数不多能帮上忙的活计。
当时一根穗就是几口饭,谁也不敢浪费。
摊好稻谷,陈小苗立马又跟着唐铁山下田
踩在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上,陈小苗弯下腰,开始一根一根地捡拾收割机遗落的稻穗。
她的动作很快,眼神也很尖,不一会儿,手里就攥了一大把。
陆远站在田埂上,看着田野里忙碌的身影。
阳光下,姑娘娇俏的脸蛋被晒得微微泛红,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她没有丝毫的勉强和不适,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专注和满足。
这一刻,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也不是懵懂的大学生,而是这片土地过去所孕育的,质朴而坚韧的劳动妇女。
之后陆远也没闲着。
他虽然不会干那些技术农活,但力气是有的,跟着唐老汉,帮忙把一袋袋上百斤的稻谷从田埂扛到晒谷场。
起初还引来村民们好奇的打量,可毕竟各家有各家的农活,秋收的时候,可没空关心一个外来人。
“收工喽!”
不知是谁喊上一嗓子,大伙儿纷纷直起酸痛的腰。
陈小苗抱着一大捧沉甸甸的稻穗,心满意足地回到田埂上,小脸被晒得通红。
“孩他爹,恁看!”她把怀里的稻穗递到陆远面前:“这些,应该能碾出小半桶米哩!”
陆远笑着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中秋佳节,祝大伙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