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
一处临窗的雅座,上官楚辞安然端坐,面前一碟精致的蟹黄汤包,一碗清淡的鱼片粥,她却未曾动箸,只以一双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
她身后三步之外,立着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正是那四名“海外散修”中的一人。
他背对窗外,恰将上官楚辞的身影与堂中窥探的目光隔了开来,口中话语压得极低,若非功力精湛之辈,绝难听得分明:
“郡主,这两日又有三拨人前来试探,昨夜里头,更有人使了下三滥的迷香。咱们虽是将人惊退了,可这般下去,只怕那些藏在暗处的豺狼,再也按捺不住,届时一拥而上,局面怕是不好收拾。”
上官楚辞“嗯”了一声,将那泡开的茶叶吹了吹,头也未抬,淡淡道:
“不等了,就今日。”
那汉子微一躬身,悄然退下,重又融回了那熙攘的人丛之中。
……
这两日里,陆沉渊虽仍是心事重重,人却已不似先前那般行尸走肉了。
他依旧在客栈堂内迎来送往,抹桌扫地,只是心态已与过去几日截然不同。
有时行至后院,瞧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心中仍会一抽。
恍惚间,似又见着那道青衫人影,正斜倚在枝丫上,一手支颐,一手举着个朱红酒葫芦,对自己风流一笑。
他便会驻足片刻,待那幻象散去,方才摇摇头,将那份郁结强自压下。
陆沉渊的心中明镜也似,知晓眼下该做何事。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这观潮客栈的水面瞧着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吃人的怪物。
那几个行踪诡秘的邪修,那尊透着邪气的青釉花瓶,还有钱大海……
焉知那些人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便是自己?
一走了之?
他心中非是没起过这念头。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他懂。
可一想到师父的离去,或许便与这旋涡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便走不了,也不甘心就这般走了。
不瞧清楚这水底究竟藏着什么,他心难安。
至于上官楚辞,此人城府极深而且心性凉薄、手段狠辣,与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在想到“心性凉薄”这个词时,他的脑海里却下意识的浮现她递给自己的包子、在太白酒楼流露出来的遗世独立的孤单、在海边时因为自己一句“洋葱”而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当真是一个心性凉薄之人么?
陆沉渊没有答案,只知道她那句“屠夫与肥羊”的比喻,已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大大加大了掌柜钱大海的疑心。
且不说上官楚辞,对于近期的安排,他在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短期之计,是将这客栈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看清钱大海的真面目。
长远些,便是要寻着师父,问个明白。
还有那自东海深处传来的呼唤,究竟是旷世的机缘,还是一桩索命的诅咒……
这些,都需他一步步地走下去。
陆沉渊将一块抹布在水盆里拧干,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
上官楚辞独自回到房中,那名唤作沈归舟的玄衣,便如一道影子般,自角落里悄然现身。
他略一沉吟,终是开口,声音沉稳:“郡主,老奴想了想,此计恐有不妥之处。”
“哦?”
上官楚辞手中折扇轻摇,颇有兴致地问道,“沈叔何出此言?”
沈归舟道:“那钱大海对陆公子颇为照顾,其心虽是难测,但这份恩情却是实打实的。郡主此番设计,虽是巧妙,却未曾与陆公子通气。一个不好,怕是要与他交恶。”
上官楚辞闻言,摇扇的手微微一顿,道:“我已与他暗示过,这钱大海心怀叵测。以他的聪慧,想必心中早有提防。”
沈归舟却轻轻摇头,叹道:“郡主,这只是老奴的一己之见。您既看重陆公子,便无必要冒此风险。”
“人心最是微妙,人与人之间的裂痕一旦留下,有时候,穷尽一辈子也无法修复。”
“谁、谁看重他了……”
上官楚辞俏脸微红,用那白玉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口中虽是这般说着,那双明亮的眸子却闪烁不定,显是已将沈归舟的话听了进去。
她立在窗前,默然片刻,终是觉得沈归舟所言极是。
自己此举,确是有些想当然了。
不过,自己已经安排阿四去唤钱大海上来二楼,此时轻易不能离开……
她在心中暗道:“待到钱大海离开后,便与陆沉渊先透个底吧。”
……
午后,客栈生意稍歇。
钱大海正自柜台后头拨着算盘,忽见上官楚辞的一名护卫自楼上行下,对他一拱手,面带几分急色道:
“钱掌柜,出了些岔子,还请您移步楼上一叙。”
钱大海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只将算盘一推,笑道:
“客官莫急,有话好说。可是房里有甚么不妥之处?”
那汉子左右瞧了瞧,见无人留意,这才凑近了些:
“不瞒掌柜的,我家公子有一件随身携带的玉器,名唤暖香佩,乃是家传之物,最是娇贵不过。”
“此物需以特定沉香日夜温养,片刻也离不得。方才我家公子发现,带来的沉香已然用尽,这玉佩眼瞧着便要灵性大失。”
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恳切:“我家公子记得,掌柜的您这店中大堂,似乎常年燃着一种极清雅的熏香,与那暖香佩所需的香气有七八分神似。”
“故而特遣我下来,想向掌柜的您重金求购一些。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又不好声张,还请掌柜的您亲自上楼,让我家公子当面分辨一下香料品相,价钱方面,绝不敢亏待了您。”
钱大海闻言,那张胖脸上立时堆满了笑。
他这店中大堂所燃的,不过是些寻常的安神香,图个清净罢了,哪里是什么珍品。
可见对方将此物说得这般郑重,又提及“家传之物”,显是极为看重。
他心中暗道:“这楚公子当真是个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几文钱的香料,竟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不过,既有这等送上门来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他心中虽是这般想,口中却连连道:“好说,好说!公子爷的宝物要紧!小老儿这就取些香饼,随客官上楼,让公子爷亲自过目!”
说着,他便自柜台下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转身绕出柜台,亲自引着那汉子上楼。
行至二楼的拐角,那汉子脚步一顿,指着廊道尽头的一间客房,道:
“我家公子,便在那处等候。”
钱大海应了一声,正欲前行,忽听得身侧一间客房之内,传来一阵压低了的争执之声。
那房门虚掩着,未曾关严,声音便从那门缝里透了出来。
“……大哥,那小子……陆沉渊……瞧着不过是个凡人,当真值得咱们这般大动干戈?”
钱大海的脚步一顿,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那双总是眯成缝的小眼,此刻微微睁开,透出一道锐利的寒光。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扇虚掩的房门,将耳朵凑了上去,调起灵力,清晰的听到里面几人的密谋声。
“你懂什么!他那师父刚走,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我瞧他身上,定然藏着什么天大的宝贝……”
“可是……这客栈里人多眼杂,万一失了手……”
“怕什么!今晚三更,便动手!先用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