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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酒囊

    次日天光微明,陆沉渊便自硬邦邦的板床上醒转。

    他翻身坐起,只觉周遭静得出奇,往日里师父那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此刻竟是半分也无。

    他心中一奇,暗道:“师父今日竟起得这般早,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想到师父赖床的孩子气模样,陆沉渊便无奈的摇了摇头,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只当是自己昨天几句答得妙,师父心中欢喜,是以醒得早了。

    他推开柴房的门,晨间的薄雾带着微凉的潮气扑面而来。

    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静静地立在雾中,枝丫上空空如也,不见那袭熟悉的青衫。

    陆沉渊心中那丝笑意淡了几分,却也并未多想,只道:

    “许是嫌这树倚得不舒坦,到屋顶上瞧日出去了。”

    他提了水桶,打了井水,自顾自地洗漱完毕,又生了火,将锅里的小米粥熬得滚烫。

    待到两个黑面饼子在锅边烙得焦黄,那屋顶上,却依旧是半个人影也无。

    他心中终是生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

    这一整个上午,陆沉渊在观潮客栈的堂内穿梭来去,抹桌扫地,添茶倒水,一双眼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门外瞟。

    街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偶有那身着青衫的女子打马而过,他心头便会猛地一跳,待瞧清了并非那张熟悉的绝色容颜,又自暗暗失落。

    钱大海在柜台后头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瞧在眼里,不由得嘿然一笑,待他走近时,压低了声音打趣道:

    “小子,魂儿丢了?可是昨晚被你那漂亮师父罚了,今儿一早便不见她人影?”

    陆沉渊心中一震,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含糊应道:

    “师父她……许是寻访故友去了。”

    这一句说出口,他自己心中也没半分底气。

    钱大海撇了撇嘴,指了指外头的天色:

    “你小子也别太担心。观神台那边的听潮人都放话了,说这几日海眼的气息越来越重,正经的大潮,应当在七日内就会来了。”

    “现在外头乱得很,你就老实留在客栈里头,晚些时候,你师父自然就回来了。”

    陆沉渊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

    钱大海见状皱了皱眉头,在旁边找到一个正干活的伙计,压低声音道:

    “陆小子这些天看着心神不宁,我怕他出什么意外,你便帮我多看着他点,若是离了客栈,知会我一声。”

    午后客栈稍歇,堂内的喧嚣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

    客栈的门被推开,几道腰间佩戴玄铁罗盘、身着玄黑劲装的身影走了进来,为这间本就暗流涌动的客栈,又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镇魔司的人来了。

    为首之人,陆沉渊认得,正是那日指挥镇压道殒怪物之人。

    镇魔司的人开门见山,说近来镇海川怪事频发,无故失踪的行商散修已不下十人,怀疑是浊流余孽作祟,特来盘查。

    钱大海自是满脸堆笑地迎上,面对镇魔司的盘问,他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竟是苦着脸,反倒是大吐苦水,抱怨着生意难做,人心惶惶。

    陆沉渊躲在暗处听着,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放在往日,他或许会仔细揣摩钱大海每一句言语背后的深意,会去观察那镇魔司大人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全在那个不告而别的人身上,哪里还容得下旁的事。

    他能感觉到,钱大海今日似乎有意无意地多派了些活计给他,像是要将他绊在客栈里。

    可心若不在此处,人又岂能留住?

    趁着堂前众人心神皆在镇魔司身上,他身形一转,悄然溜出了客栈的后门。

    陆沉渊先去了那太白酒楼,酒楼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却不见那个总爱在角落里寻个座儿,懒懒听书的青衫人。

    他又奔至昨日那处街角,卖泥人儿的老者还在,那“猜心”的布幡与桌椅,却早已不知所踪。

    他沿着镇海川的青石板路,一处处地寻,一处处地问。那颗心,也随着日头西斜,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待到暮色四合,满城灯火亮起,他才拖着一双灌了铅似的腿,回到了客栈的后院。

    柴房,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他站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竟是有些不敢伸手去推。

    他怕一推开,里头便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将门推开了。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酸涩的呻吟。

    房内空无一人。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桌上原来还摆着一个牛皮酒囊。

    那酒囊鼓鼓囊囊,囊口封得严实,正是他昨日自太白酒楼打回来的那壶秋露白。

    陆沉渊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走上前去,伸出颤抖的手,将那酒囊提了起来。

    入手沉甸甸的,满的。

    一滴,也未曾少。

    他胸中本还存着的那一丝丝侥幸,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念想,在这一刻,被这酒囊的重量,压得粉碎。

    巨大的恐慌与被抛弃的绝望,便如那东海涨起的狂潮,霎时间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他踉跄着退了两步,背心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上,手中的酒囊险些脱手飞出。

    “师父说等蛰龙潮结束,就给我解决的法子……她怎会食言?”

    “她还说……要我伺候她一辈子……又怎会走?”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冲撞,最终,却都汇成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以后莫要再回来见我。”

    他身子一颤,喃喃自语道:

    “莫不是我昨夜又说错了话……是我问了钱掌柜的事,还是我前几日提了修行?是我逼走了她?”

    陆沉渊用力地摇着头,想要将这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却又如何也办不到。

    他回忆起昨天在柴房里的温馨,忆起自打那天起,师父每个夜晚都在身边的陪伴。

    不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师父为何要不辞而别。

    往日里师徒相处的一幕幕,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想到她鬓角那根刺眼的白发,想到她醉后无意识的呢喃,想到她总爱斜倚在树上,望着那轮清冷的月亮,一言不发。

    他忽然明白,她那份看似潇洒不羁的背后,藏着多少无人能懂的孤独与疲惫。

    而自己,却非但不能为她分忧,反倒一再地触碰她不愿提及的伤心事。

    是了,她定是厌了,倦了。

    念及此,他心中再无半分怨怼,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与自责。

    他怔怔地立在柴房中央,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陆沉渊缓缓地抬起头,将那只沉重的酒囊,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仿佛那是这世间唯一剩下的温暖。

    他对着那空无一人的草堆,轻声自语道:

    “师父,我这酒,是给你打的。”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

    “等你将这囊秋露白,倒进那个朱红色的葫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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