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卢布？”秦远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商业逻辑的范畴，却又无比符合他对那段历史的认知。
后世那些俄罗斯寡头是如何在短短数年间攫取天文数字的财富？
靠的不就是这种近乎掠夺式的、以象征性价格“收购”庞大国有资产的交易吗？
他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机遇”，会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地降临到自己头上。
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但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惕感也瞬间攀升至顶点。
这背后所代表的，已远远超出了商业合作的边界，而是直接触及到一个超级大国根基的权钱交易和系统性腐败。
其潜在的风险和需要背负的道德枷锁，远超他以往任何一次在刀尖上跳舞的商业冒险。
叶卡捷琳娜局长仔细观察着秦远的反应。
她预想中的狂喜、激动、乃至贪婪的神色并未出现在这个年轻中国商人的脸上。
相反，对方在短暂的震惊后，迅速陷入了一种异常的沉默和审慎，眼神深邃，仿佛在急速权衡着利弊得失。
她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她需要的是一个冷静、理智且能看清局势的合伙人，而不是一个轻易被贪婪冲昏头脑、最终可能坏事的蠢货。
“怎么，秦先生？”她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试探，甚至还有一点戏谑，“觉得这个价格……还不够有‘诚意’？或者，是担心自己消化不了这份‘厚礼’？”
秦远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渊，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叶卡捷琳娜：“局长同志，我是个商人。商人信奉等价交换，或者至少是表面看起来合理的交换。”
“用一百万卢布，买下评估价值超过一千万、实际价值可能更高的现代化啤酒厂。这已经不是生意，这是……馈赠。或者说，是‘礼物’。”
他刻意加重了“礼物”这个词的读音。
“而在这个世界上，收下过于贵重的礼物，通常意味着需要付出远超其价格的、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和直接：“我需要知道，在这份看似慷慨的‘礼物’背后，我需要承担什么？”
“或者说，您，以及您所代表的势力，真正希望我做什么？”
“仅仅是作为一个方便的白手套和资金通道，帮助你们将这些优质的国有资产，‘合法’地、‘低价’地洗成私人财产吗？”
“还是……有更深层、更危险的目的？”
叶卡捷琳娜与秦远的目光在空中交锋，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几秒钟后，她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好，秦先生。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轻轻鼓了鼓掌，眼神中带着一种找到合格合作者的满意，“没有被眼前巨大的利益瞬间迷惑，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思考背后的代价和风险。这让我对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更有信心了。”
她收敛笑容，神色重新变得郑重起来：“你说得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卢比扬卡广场更没有。我们提供给你前所未有的准入机会和难以想象的低价，自然需要你发挥相应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说完，她俯身，从办公桌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封皮略显陈旧的文件夹，递到了秦远面前。
“在看这个之前，我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从你踏入这个房间，听完我刚才那番话开始，摆在你面前的路，除了与我们合作，已经没有第二条可选了。不是吗？”
秦远沉默地接过文件夹。
他当然明白，对方既然将如此核心、如此骇人听闻的计划和盘托出，就绝不可能再给他拒绝或退出的机会。
拒绝的代价，很可能就是和斌子、刚子他们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处阴冷的地下室里。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文件夹的封皮。
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映入眼帘——【波罗的海啤酒厂资产核算清单（内部参考）】。
“我们知道你在饮料行业拥有深厚的根基和成功的经验，‘远东格瓦斯’就连我也很喜欢喝。”
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味道，“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我们特地挑选了这家位于圣彼得堡的啤酒厂，作为我们‘团体’的第一个目标，也是送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
“如果这家厂子在你手上能够顺利运作并展现出价值，那么，之前提到的古比雪夫啤酒厂，乃至更多……自然也都会是你的。”
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团体？
秦远心中巨震，知道自己终于要接触到叶卡捷琳娜背后那个庞大利益联盟的真正核心计划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但他强行压制着，脸上依旧保持着冷静，甚至故意皱起了眉头。
他快速浏览着第一本账簿。
上面详细罗列了波罗的海啤酒厂的各项资产：核心的糖化系统、发酵罐等进口酿造设备，价值标注在150万至500万卢布之间，备注里还提到核心生产设备采用比利时先进工艺，年产5万吨的生产线总投资高达1.24亿卢布。
灌装线、包装设备等配套投入约50-200万卢布。
占地2-3万平方米的土地与厂房建筑，成本评估在1000万至2000万卢布之间。
还包括原材料库存和账面上放着的一千三百万的流动资金。
各项相加，总资产评估达到了一亿五千六百万卢布！
规模和价值甚至超过了古比雪夫啤酒厂，也超过了奥恰科夫饮料厂。
是一家去年才完成整合、设备较新、运营健康的国营大厂！
看到这里，秦远猛地合上账簿，甚至带着一丝愠怒将其甩在办公桌上，抬头看向叶卡捷琳娜，语气中充满了质疑和不解：
“局长同志，您应该很清楚，禁酒令目前并未完全解除，酒类行业仍然是少数国营企业的专营领域！”
“我就算是拿到了这家啤酒厂，最多也只能将其改造成格瓦斯的生产车间，难不成我还能公开生产和销售啤酒不成？这岂不是巨大的浪费和风险？”
他试图以此作为推脱和试探，看看对方的底线和真正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那如果我说……可以呢？”
叶卡捷琳娜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秦先生，有点耐心。‘禁酒令’本就民怨沸腾，现在早已是名存实亡、半松绑的状态。你认为，在现在这种局势下，上面还会对这一点抓着不放吗？”
“只要你拿下这家啤酒厂，我以我的职位和信誉担保，你将会获得全套的、合法的啤酒生产与销售许可证。没有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秦远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这个“团体”的能量和胆大妄为，又一次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们竟然连国家专营许可都能如此轻易地作为交易筹码！
尽管内心惊疑不定，但他知道戏还要演下去。
他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重新拿起那个文件夹，仿佛无奈地继续翻看。
然而，当他翻开第二本账簿时——同样标题为【波罗的海啤酒厂资产核算清单】
但仅仅看了第一页，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他知道叶卡捷琳娜这伙人胆子大，但也没想到会大到如此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地步！
只见在第二本账簿上：
那耗费巨资建起、评估价值近两千万卢布的现代化厂房，赫然变成了“建于1962年，年久失修，属于危房，需投入巨资维修，总价值两百万卢布”。
那些去年才引进的崭新东德设备，直接变成了“东德淘汰的老旧款型，技术落后，效率低下，折价严重”。
灌装线、包装设备等价值被直接“腰斩再腰斩”。
而账面上那一千多万卢布的充沛流动资金，不仅全部消失，反而凭空多出了一笔高达一千两百万卢布的欠款。
就这样，通过这第二本魔幻的账簿，波罗的海啤酒厂这家运营良好、潜力巨大的优质国有资产，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产业整合失败、设备老旧报废、资不抵债、急需甩掉的巨大包袱！
这赤裸裸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欺诈和掠夺！
价值一亿数千万的国家资产，就这样被他们在账面上轻易地蒸发掉了！
秦远哪怕两世为人，见识过后世资本市场的各种操作，此刻亲身陷入这场即将席卷整个苏联的、最原始最野蛮的瓜分盛宴中，仍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丝恶心。
他本来以为自己为了原始积累所做的事情已经够胆大、够出格了，但现在和眼前的叶卡捷琳娜、以及她背后那位还未直接露面的索布切克等人相比……
自己他妈简直就是苏联最后的良心了！
叶卡捷琳娜仔细观察着秦远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和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快意和掌控感。
她很喜欢看这些自以为精明狡猾的商人，在真正权力面前露出的这种表情。
“怎么样，秦先生？”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压迫力，“决定好了吗？这笔‘生意’，你到底是敢做……还是不敢做？”
问出这句话时，她不由得想起自己与幕后某些大人物的赌约。
有人笃定这个中国年轻人会被巨大的利益诱惑吞噬，毫不犹豫地咬钩。
也有人认为他可能会因恐惧而退缩。
但无论如何，从他踏入这个门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此刻的秦远呢？
他看着端坐在高位上、仿佛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叶卡捷琳娜，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依附在这头垂死巨人身上疯狂噬咬、敲骨吸髓的蛆虫般的形象。
一股强烈的厌恶和恶心感涌上心头。
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大的、近乎疯狂的野心和豪情也猛地燃烧起来！
这些人，在根本不知道苏联这艘巨轮即将彻底沉没的情况下，都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挖空船体！
而他，对苏联崩溃的准确时间节点和后续发展了如指掌！
他怕什么？！
这简直是历史送到他嘴边的、最后也是最丰盛的一道盛宴！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做！”秦远猛地抬起头，“这笔生意，我做了！”
他斩钉截铁道：“不仅仅是这样的啤酒厂，局长同志，请您转告您身后的朋友们，今后你们计划‘处理’掉的任何工厂、酒店、医院、疗养院……只要你们敢卖，我秦远就照单全收！”
这个白手套，我当定了！
他也终于彻底看清楚了，为什么那个能与美国抗衡半个世纪、在八十年代依旧让世界颤抖的超级强国，会在崩溃之后迅速陨落，变得一贫如洗、负债累累。
因为，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由内部蛀虫和外部秃鹫共同参与的、对国家财富进行的空前大瓜分！
而最讽刺的是，那些对幕后真相一无所知的普通民众，很可能还会为此拍手称快、弹冠相庆！
他们会欢呼雀跃，称赞索布切克这些“民主派”领袖“挽救了国家”、“减少了损失”、“甩掉了包袱”！
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正是通过这一步步所谓的“民主改革”和“休克疗法”，他们以及他们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国家财富，被少数人以近乎抢劫的方式装进了私人口袋。
而这一幕惨剧，不久之后，将不仅仅在圣彼得堡和古比雪夫上演。
它将在整个苏联，在十五个加盟共和国、在无数座曾经辉煌的工业城市里，不断重复上演！
一个笼罩苏联十年、乃至更久时间的黑暗大时代，已然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
而秦远，此刻选择主动踏入这历史的洪流，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