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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锦旗不是勋章,是新的考卷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肖锋才后知后觉自己到了医院。

    那股刺鼻的药水味像一根细铁丝,缠着鼻腔往脑仁里钻,混着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推车轮滚动声,在寂静中划出金属的冷光。

    白大褂的影子罩下来,镊子夹着酒精棉在膝盖上压了压,他倒抽一口凉气——比被山石划开的伤口更疼的,是关节里那股钝钝的、要裂开的酸。

    冰凉的棉片贴上皮肤时激起一阵战栗,仿佛有根锈蚀的钉子正缓缓拧进骨头缝里,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那根隐秘的痛弦。

    “半月板撕裂。”医生摘下橡胶手套,乳胶摩擦的轻响在耳边炸开,“至少卧床两周,再活动……可能要手术。”

    老杨攥着湿透的草帽站在床头,雨水顺着帽檐滴在地砖上,嗒、嗒、嗒,像倒计时的钟摆。

    他粗糙的手掌还在微微发抖,汗渍和雨水混成一片深色印记,洇在草编的纹路里。

    “肖组长,安置点那边……”

    “老杨。”肖锋声音还哑着,却伸手拽住对方袖口,布料摩擦掌心,粗粝得像砂纸,“去把全村转移名单和房屋分布图拿来。”

    老杨愣住:“您这腿……”

    “拿来。”肖锋重复,指节因用力泛白,指甲边缘嵌进棉被的纹理,留下几道浅痕。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斑驳的褐色像一幅歪斜的地图。

    昨夜暴雨里的碎语突然在耳边炸响——

    王婶蹲在漏雨的灶前抹眼泪,柴火噼啪作响,她哽咽的声音混着屋外雨打铁皮棚的节奏:“王总说搬了给补偿,比政府多一倍……”

    李叔抽着旱烟咳嗽,烟雾缭绕中火星明灭,一声声咳得肺管子都在震:“村东头老张家早签了,听说拿了三万定金……”

    老杨把皱巴巴的图纸摊在床头柜上时,肖锋的指尖正沿着红笔印子移动。

    纸面粗糙,边缘卷起毛边,蹭过指腹时像刮过一层老茧。

    那些被开发商“重点关照”的农户,宅基地全在规划中的旅游度假区核心区——

    难怪村干部总说“群众不配合”,哪里是不配合,是有人拿真金白银堵了嘴。

    “王总。”肖锋把图纸推给老杨,红笔在“旺达置业”四个字上戳出个洞,笔尖穿透纸背,像一记无声的判决,“去查查他最近往村里打过多少笔款。”

    老杨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抓起肖锋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那只手滚烫,掌心全是汗,贴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能听见心跳撞击掌纹的闷响。

    “肖组长,我老杨以前糊涂,觉得当干部就是和稀泥。可您昨晚在雨里喊‘房子塌了能建,人心塌了难补’……我记着呢。”他眼眶发红,声音压得低,却字字砸在地上,“要查我跟着查,要扛我替您扛。”

    病房门被推开时,老杨手忙脚乱去抹脸,袖口在眼角蹭出一道红痕。

    苏绾抱着文件袋站在门口,米色风衣肩头还沾着雨星子,发梢却一丝不乱,像被精心打理过的松针。

    她扫了眼肖锋腿上的冰袋,冷敷凝胶的寒气透过布料渗出,空气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樟脑味。

    她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塑料封皮与木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响:“副组长的举报信卡在省纪委信访处,压下去了。”

    肖锋撑着床头坐起来,床架吱呀一声轻响,牵动膝盖的神经又是一阵抽搐。

    “但有人想调我离开一线。”

    “聪明。”苏绾拉过椅子坐下,从文件袋抽出两张纸,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像风吹过枯叶,“市委书记今早圈阅了市应急办的汇报,批了‘这样的干部值得重用’。可副组长那边,已经在组织部老同事群里传你‘擅离职守、制造舆情’——他们怕你把水搅浑。”

    她指尖敲了敲桌上的图纸,指节轻叩,节奏沉稳如倒计时。

    “现在有两个选择。装病避风头,等这阵风声过;或者主动把安置点的事做成典型,坐实政绩。”

    肖锋盯着窗外摇晃的香樟叶,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叶影随风轻轻晃动,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却清晰:“都不是。我要让他们知道,拿群众当棋子的人,该付出什么代价。”

    苏绾的睫毛颤了颤,忽然笑了,嘴角扬起一丝近乎锋利的弧度:“我就知道。”

    她把手机推过去,屏幕上是段录音文件,语音波形起伏如心跳,“今早接到个电话,旺达置业的小工说,王总上周在村头小卖部跟会计对账,他偷录了。”

    下午三点,村部大礼堂的电扇嗡嗡转着,吊扇叶片卷起闷热的空气,吹动墙上褪色的标语,纸角扑棱作响。

    肖锋扶着老杨的胳膊走进来,膝盖上的护具裹得像个粽子,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台下几十双眼睛刷地看过来,张婶端着的搪瓷杯“当啷”掉在地上,茶水泼洒,褐色的液体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河。

    “肖同志!”陈阿婆颤巍巍要起身,被肖锋按住:“阿婆坐,今天咱们说点实在的。”

    他示意老杨打开投影仪,录音里王总的声音混着麻将响,油腻的语调从喇叭里渗出:

    “老张头那屋破砖房,我给三万;老李家的地挨着河,再加五千……到时候政府来量房,你们就说不愿意搬。”

    台下炸开锅。

    “我就说王总咋突然跟我称兄道弟!”“合着让我们当挡箭牌呢!”议论声如潮水翻涌,混着扇叶的嗡鸣和窗外蝉的嘶叫,几乎掀翻屋顶。

    肖锋扶着桌沿站直,额角沁出细汗,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目光扫过第三排缩着脖子的村会计,声音沉稳如铁:“拿了钱的,现在退回来,算主动交代;要是等纪委查出来……那就是非法收受财物。我给大家两小时。”

    傍晚的风卷着蝉鸣灌进病房时,老杨抱着个铁皮盒撞进来,盒身冰凉,边缘硌着手,盒里码着一沓沓现金,还有张皱巴巴的收据:

    “那三个拿了钱的村干部,全退了。王总刚被查到连夜跑了,高速口监控拍到他车往外省开。”

    孙倩举着摄像机跟在后面,镜头扫过铁皮盒时,肖锋突然伸手挡住,掌心贴上镜头,留下一道模糊的指纹:“拍我可以,拍钱就算了。”

    女记者眼睛发亮,镜头转而对准他汗湿的领口,布料紧贴皮肤,泛着微光:“肖组长,您觉得自己赢了吗?”

    “没赢。”肖锋靠在枕头上,床垫轻微下陷,承托着伤腿的重量,“只是让该醒的人,别再装睡。”

    深夜十点,病房的灯熄了一盏。

    黑暗中,仅剩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侧隐入阴影。

    老杨摸黑递来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密密麻麻签着名字,纸面粗糙,带着乡间土纸的质感:“全村人写的,求您接着管灾后重建。”

    他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有虎子用蜡笔涂的小太阳,蜡油凸起在纸上,指尖划过时微微发涩;

    有陈阿婆按的红手印,印泥未干透,蹭在指腹上留下淡淡的腥气。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老周的消息跳出来:“副组长下午跟我喝酒,说‘那小肖,有点意思’。”

    肖锋盯着屏幕笑了。

    窗外的香樟叶沙沙响着,像无数低语在风中传递。手机再次震动。

    他点开新消息,是老周发来的:“副组长说明天要亲自来医院,说有重要安排跟你谈。”

    肖锋把联名信贴在胸口,纸面贴着皮肤,带着体温与心跳的震颤,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

    明天会怎样?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当一个人敢把后背交给群众时——

    那些躲在暗处的手,该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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