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氛围愈发热烈,但爱旭心中的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他清楚地知道,表面的浮华之下,真正的考验或许还未到来。莫父将他推入这个圈子,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他需要做的,是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域里,找到自己的方向,哪怕此刻,他更像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
宴会终于在表面的觥筹交错和暗涌的微妙审视中落下帷幕。宾客们陆续告辞,奢华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偌大的别墅和一室残存的酒香与冷清。
佣人们开始无声而高效地收拾残局。爱旭帮着送走最后几位客人,站在略显凌乱的大厅门口,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方才宴会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那些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对话,仍在脑海中盘旋,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心头。
苏芮安安抚着有些困倦的苏小旭,准备带他回客房休息。她走过爱旭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还好吗?”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目睹了爱旭整晚的努力与偶尔的尴尬。
爱旭转过身,眼神中没有了方才应对宾客时的刻意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坚定。他没有直接回答苏芮安的问题,而是望着窗外莫家气派的庭院,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是在立下一个沉重的誓言:
“芮安,你看着吧。”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们爱家,也会成为这样的世家。不,甚至会超越他们。”
苏芮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惊讶,也没有被这豪言壮语所激励的兴奋,反而流露出一丝复杂和淡淡的忧虑。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清晰:“爱旭,”她叫了他的名字,“我不在意这个。”
她走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已经在一旁打瞌睡的儿子苏小旭,又重新看向爱旭,语气平和却坚定:“世家不世家,名声显不显赫,这些都是虚的,是给别人看的。外人怎么看,怎么议论,我真的不在乎。”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属于一个母亲和最朴实伴侣的真诚:“我只在乎我们一家人,妈妈、你、我,云姐,还有小旭、爱华,我们都能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大家能常聚在一起,吃顿热乎饭,说说笑笑,孩子能快乐长大,老人能安享晚年,这就比什么世家名头都强,都实在。”
她的话像一泓清泉,悄然流入爱旭因愤怒和野心而有些燥热的心田。与他立誓要征服那座名为“阶层”的高山相比,她所求的,不过是山脚下的一方平安喜乐。
爱旭怔住了。他看着苏芮安平静而真诚的脸,看着她身边揉着眼睛、依赖地靠着她的小旭,一时间,满腹的雄心壮志似乎撞在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上。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也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简单,真实,温暖。
他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锐利稍稍软化,但那份决心并未消退。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依然坚定:
“健康平安是基础,我当然也希望我们大家都好。”他说道,“但芮安,有些东西,不是我不要,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不想小旭和爱华将来再经历我今天的处境。拥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你们,让你们能真正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健康平安的生活,而不是被动地承受别人的眼光和安排。”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我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我也在乎。但我选择的路,或许才能最终守护住你在乎的那些‘实在’的东西。”
苏芮安看着他,知道他的性格一旦认定便难以回头。她最终没有再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拉着小旭的手:“很晚了,早点休息吧。别太逼自己。”
说完,她带着孩子转身走向客房走廊。
爱旭独自留在原地,苏芮安的话语在他心中回荡。那代表着他内心深处对温暖平凡的渴望,而他的誓言,则是对外部冰冷现实的反击。这两者看似矛盾,却共同构成了他前进的动力——他既要攀登高峰,也要守护山脚下那份最简单的温暖。
今夜之后,他的目标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只余下古董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等苏芮安和小旭进了房间,莫父朝爱旭微微颔首,率先向一旁的茶室走去。爱旭会意,缓步跟上。
茶室不大,布置得却极清雅。红泥小炉上坐着紫砂壶,水汽氤氲,茶香袅袅。莫父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静的仪式感。他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爱旭面前,这才开口,声音平和:“坐。尝尝这泡岩茶。”
爱旭依言坐下,双手捧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细细啜饮一口。茶汤醇厚,回甘迅猛,带着独特的岩韵。
“茶很好。”爱旭放下茶盏,由衷道。
莫父笑了笑,自己也品了一口,这才步入正题,语气像是闲话家常:“今晚这宴会,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觉得怎么样?”
爱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茶室的灯光柔和,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没有直接回答感想,而是抬眼看着莫父,说出了两个词:
“阶级。世家。”
这四个字一出,茶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莫父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脸上那抹闲适的笑容淡去,眼神里透出几分真正的审视和惊讶,继而转化为一种深沉的赞赏。
他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爱旭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
“哦?”莫父的声音里带着探究,“说说看。”
“宴席座次,交谈圈子,甚至寒暄的内容和深度,都遵循着看不见的规则。”爱旭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表面是联谊欢庆,内里是权力与资源的展示、交换与确认。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扮演着该扮演的角色。这是‘阶级’的森然。”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能参与这场游戏,并拥有固定位置的,无一例外依靠的是家族积累——财富、人脉、声望,甚至是绵延数代的教养和眼界。这是‘世家’的底蕴,也是壁垒。”
莫父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眼前这个年轻人,没有沉迷于表面的浮华,也没有被那些热情的寒暄和奉承所迷惑,他一眼就看到了这场宴会,乃至这个圈子最核心的运作逻辑——冰冷而现实的秩序。
“你看得很透。”莫父缓缓开口,赞赏之情不再掩饰,“很多人浸淫其中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此清晰地概括出来。他们习惯了,麻木了,或者甘之如饴了。”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阶级无处不在,世家则是维持和跨越阶级的一种重要形态。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好。这并非 愤世嫉俗,而是清醒。”
莫父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那么,对于这‘阶级’和‘世家’构成的壁垒,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它不再是对现象的观察,而是对态度的探寻。爱旭会选择融入?挑战?或是另辟蹊径?
爱旭迎上莫父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答案或许早已在他选择的那条孤寂而艰难的道路上显露端倪。
爱旭迎上莫父深邃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借这个动作整理思绪。茶室的静谧将他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清晰。
“是人,都会有思想,有判断。”爱旭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到壁垒,是第一步。如何应对,是第二步。”
“若自身能力不足,根基尚浅,却一味叫嚣着要挑战、要打破,”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冷峻的客观,“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一败涂地,甚至可能牵连身边人。所以,明智的选择,或许是先融入。不是同流合污,而是理解其中的规则,借力打力,在其中积蓄力量。融入,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它,甚至……利用它。”
莫父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而若自认为拥有了足够的实力,”爱旭的话锋微微一转,“就直接选择挑战吗?我认为,也并非上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成熟的阶级和世家体系,其韧性和反噬之力超乎想象。正面挑战,引发的将是整个体系的恐慌和联合反扑,即便能惨胜,也必然是两败俱伤,代价巨大,且最终建立起的,很可能不过是另一个形态的‘壁垒’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庞然大物。
“所以,”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莫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无论是弱是强,最难的,或许不是融入或挑战,而是找到第三条路——另辟蹊径。”
“不在它设定的游戏规则里与之缠斗,而是跳出棋盘,或者,尝试成为制定新规则的人。这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时机。”爱旭的眼中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野心家和战略家的眼神,“或许需要先融入其中获得必要的资源和视野,但目标从不局限于在其中占据一个多高的位置。最终的目的,是构建一种新的‘实在’,一种能绕过甚至替代旧有壁垒的新的支撑点。这条路更险,也更孤独。”
但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显然,这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莫父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爱旭。茶香袅袅中,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却又看到了比自己当年更深的思虑和更大的格局。这不是简单的愤世嫉俗或野心勃勃,而是一种经过冷静计算后的战略抉择。
终于,莫父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惊叹,有赞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另辟蹊径……谈何容易。”他轻声道,像是感慨,又像是提醒。
“是不容易。”爱旭坦然承认,“但值得尝试,也必须有人尝试。”
茶壶里的水再次沸腾,发出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应和着这茶室里关于未来与变革的沉重对话。莫父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志绝非小可。而他选择的这条路,必将搅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