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涉望向那道士,对方面色通红,很是激动的样子。
“道友好。”
道士未曾想到竟能再次遇见江先生,待那女子离去后,急忙快步走近。
他心中翻涌着许多问题。
道士想请教那两幅字的内容。也想寻求指路,为何抄了几千遍,依旧离道法还有那样高远的距离。是他资质愚钝,还是凡夫无法习得。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最终。
道士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幸得一见。”
江涉引他在庙檐下坐下,石神娘娘庙现在恢弘了很多,甚至还有人要在旁边扩建,地方宽敞不少。
道士有些局促。
江涉伸手招来他誊抄的许多册子,坐在庙前门口,慢慢瞧着。
道士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他面上发热,想到自己写的那些歪歪扭扭、不像样子的东西,心里砰砰直跳,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厚厚一沓纸,大半已被墨迹填满,每个字都不同。
江涉一一翻过。
良久,他才抬起头,语气平和。
“道友写的认真。”
道士不敢认,忙低声说:“贫道写的不好,让先生见笑了。”
江涉粗粗一算。
只算这些,也誊抄了上千遍。
他并未评价字迹好坏,只将那一迭纸细心整理妥当,放在一边,随后与道士闲谈起来,问起他修行之前的往事。
道士陷入回忆。
他缓缓说:
“我出生在贫家,与祖上无缘。母亲生我时遭遇产厄,不幸离世。家中贫困,父亲砍柴为生,无力再娶。只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自我生下来,便是为活命而啼哭。”
“幼时最常忧心的,便是铜钱。”
“每每去他人田间拾捡菜叶、麦粒,遭人辱骂驱赶。那时太孤愤,甚至想过,母亲生我而死,我对不起她太多。不如随她而去,于九泉之下尽孝,也好过在人间受人轻贱。”
那时他父亲病重,需日日服药。
自己年纪尚小,却不得不勉强承担农活,力气不足,收成微薄。与病父苦熬一年,东借西凑,才勉强缴清税赋。
家中时常无粮无钱,只能靠捡来的菜叶煮汤熬粥,勉强度日。
道士轻叹一声。
“捱到十四岁,父亲也撒手去了。”
“自此世上再无亲人,只觉得天地虽大,却空寂无依,没有可去之处。”
说到这里,道士有些惭愧。
“都是些尘俗琐事,让先生耳烦了。”
“想来仙人……不是这样的。”
江涉没有评判仙凡都是什么样,只说“岂会”。又听着对方说话。
道士继续说:
“后来,我便拜入道门。”
“入得道门之后,观里人多,受了些排挤,也受了很多恩惠。仔细算来,还是贫道亏欠他们的多。”
“原本想在山上种地,洒扫,诵经,做科仪。在道观里度过一生。”
道士秋齐说起之前的事,语气都是平缓的。哪怕讲到年少时候家贫,被人骂是贼,也语气平静。修行多年,他早就看淡了这些,不像年少时,觉得刺耳难忍。
唯有说到这一刻,他眼中骤然泛起神采。
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美好,最瑰丽的东西。
道士眼中明亮,细致回忆道:
“却不想有一日。贫道正在卷起裤腿,在山上沤肥时。”
“忽而见一只白鹤飞过。”
“那鹤鸟羽毛雪白,有一根落在沤肥的污泥中。在日光下轻盈明亮。”
“飘飘摇摇,恍然如梦。”
“我满身污秽,回到观里,听师兄们一直在议论,才知道有个修行人路过一程,这两日借住在观中。”
“当夜,那人便在庙墙前施展道法。”
“他说,心念纯正的人,诵念咒语,可以从庙墙中穿过。在我们这些道士面前展露——果真从容穿墙,无障无碍。”
“带着鹤鸟,逍遥而去,轻轻一跃,便有数丈之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那修行人说,此为飞举之术。”
两人坐在石阶前。
说话闲聊的时候,香火气从庙子里飘出来,烟雾袅袅,熏着庙里鲜亮的神仙壁画。有许多人从两人身旁路过,有的求拜发财,有的求姻缘,有的来赚钱,有的凑热闹。
哭哭笑笑的声音,缭绕在庙里。
道士语气郑重。
“景龙三年,我山上小庙,得见修行大道。”
“和书上说的一样——世上真有人可以飞天遁地,穿墙入云,乘风而去。”
江涉听着。
他听道士说,自己刚生下来失去了母亲。也听他年少家贫,父亲生病,两人相依为命,被人轻贱。
也知他父母早亡,十四岁时孑然一身,不知前路如何,拜入道门。
在观里受人排挤,做了许多年的杂活。做的一般都是别的师兄师姐不爱干的差事。
种地。
沤肥。
洒扫。
挑水擦神像。
年少卑微,命如野草。
却在污泥粪便秽物中,见到一根飘飘摇摇的白羽。
自此,照见修行大道。
江涉沉默了一会,他问。
“之后你是如何修行的?”
道士说:
“贫道想拜那位修行人为师,那人却说,我资质平平,年纪又大了。向来收弟子,都是从幼时寻起,养在山门中,打好根基,没有收我这个年纪的先例。”
“我只好离开道观,诚心恳求多年,终日追随,终于得来几句口诀。”
“贫道在心中奉他为师,一路又顺着各地离奇异事,拜了许多老师。”
“陆陆续续,才学到些许本领。”
“如今,贫道三十六岁,侥幸悟得些微道法。可炼丹丸,也会书写符箓。”
道士语气恳切,又说。
“听闻岐王病重,圣人下诏,广寻异人奇士,贫道正好在附近,便前来碰碰运气,看是否能遇上有道真修。”
“就这样,见到了庙前这张法帖。”
道士誊抄了许多次,许多时候,心神受用不住,便会昏厥过去。第一次昏厥的时候,心中更是狂喜。
因为他听闻,真正的道法,难以被凡人理解领会。
受用不住,便会昏厥。
甚至有的妙法,还会自行消隐。纵然得到,也无法阅览。
说了这许多话,道士终于鼓足勇气。
他恭恭敬敬,俯身而问:
“不知先生所写的,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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