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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决死之河》(下)

    冰冷!

    刺骨的冰冷像千万根钢针,瞬间扎透了皮肤、肌肉、骨骼,狠狠攮进五脏六腑里!熊淍整个人没入水中的刹那,意识几乎被这极致的寒冷冲散。他本能地想要吸气,冰冷的河水却猛地灌入口鼻,呛得他胸腔炸裂般疼痛!

    不能呼吸!

    不能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熊淍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任由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向前冲去。他勉强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偶尔从水面上透下的、岩缝里漏出的极其微弱的光斑,像鬼火一样一闪即逝。

    暗河比他想象得还要凶险。

    水流不仅湍急,而且毫无规律。时而将他狠狠砸向左侧的岩壁,时而又猛地卷向右侧的礁石丛。他只能拼命扭动身体,避开那些在黑暗中如同獠牙般突出的岩石。肩膀、后背、大腿……不知道撞了多少下,火辣辣地疼,好在骨头似乎没断。

    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消耗。

    必须上去换气!

    熊淍手脚并用,拼命向上划水。可水流太急了,他刚冒头,还没吸到半口气,一个浪头打过来,又把他狠狠按回水下!冰水再次灌入,呛得他眼前发黑!

    不行!这样下去,不等被淹死,也得先被呛死!

    他强迫自己冷静,再次睁眼观察。头顶上方不远处,似乎有一片相对平缓的水域,那里的岩顶也更高一些。赌一把!

    熊淍铆足了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奋力游去。水流依旧汹涌,每一次划水都像是逆着千斤重担。肩膀的伤口裂开了,温热的血渗出来,瞬间被冰冷的河水稀释冲散。肺疼得像是要炸开,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白点。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几乎力竭的瞬间,终于冲出了那片最湍急的水域!

    “咳!咳咳咳!”

    熊淍猛地冒出水面,张大嘴疯狂吸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水腥气和岩洞特有的霉味,却让他如同重获新生。他扒住一块突出水面的礁石,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河水,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暂时安全了。

    这里是一处相对宽阔的河湾,水流平缓了许多。头顶的岩壁高高拱起,离水面约有两三丈,岩缝里透下几缕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幽光,勉强照亮了这一小片水域。

    熊淍喘息着,环顾四周。河湾一侧是光滑陡峭的岩壁,另一侧则是一片乱石滩,碎石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不知通向哪里。

    他咬着牙,挣扎着爬上乱石滩。碎石硌得生疼,冰冷刺骨。一离开水面,寒意更是变本加厉地袭来,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打颤。

    不能停。停下来,就算不冻死,追兵也可能顺着河找下来。

    熊淍撑着站起身,每动一下,浑身都像散架般疼痛。他撕下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摆,草草包扎了一下肩膀上最深的伤口。血暂时止住了,但寒意正一点点侵蚀着他的体力和神智。

    他看向暗河的下游。河水在这里拐了个弯,重新没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水声沉闷,仿佛巨兽的低吼。师父留下的草图到此为止,只标注了一句:“暗河出口,应在下游三十里外,沧浪江畔。”

    三十里。

    在这样冰冷湍急的地下河中漂流三十里。

    生还的希望,不到三成。

    可回头?

    回头是王府,是无数守卫,是暗河的杀手,是死路一条。

    没有选择。

    熊淍苦笑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水。水很冷,可他的眼神更冷。他走到水边,蹲下身,想再喝口水润润干得冒烟的喉咙。

    水面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乱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额角还有未干的血迹。嘴唇冻得青紫,眼眶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那瞳孔深处,却燃着两点不肯熄灭的火。

    像极了……濒死的野兽。

    不。

    不是野兽。

    是复仇的鬼。

    他掬起一捧水,刚要喝,动作却猛地僵住!

    水面的倒影里……不止他一个人!

    在他身后那片乱石滩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熊淍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寒意顺着脊椎蹿上头顶,比河水更冷!

    他没有立刻回头。

    水面倒影模糊,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出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像是个老人。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了很久,融入了那片黑暗。

    是追兵?

    不像。王府的守卫或暗河的杀手,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更不会站在那里不动。

    是这地下暗河里的……其他东西?

    熊淍缓缓放下手,身体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后——那里别着一把用布条缠住的、从王府守卫身上夺来的短刀。

    “咳咳……”

    一声苍老的、干涩的咳嗽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熊淍瞳孔骤缩!

    不是幻觉!

    他猛地转身,同时身体向后疾退两步,短刀已经握在手中,刀尖对准了那片阴影!

    “谁?!”

    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阴影里,那道佝偻的身影动了动,缓缓向前挪了两步,走进了岩缝漏下的微弱幽光中。

    确实是个老人。

    很老很老的老人。头发稀疏灰白,乱糟糟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裹着一件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袍子,赤着脚,脚上全是厚厚的污垢和老茧。他手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熊淍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能在这王府地下暗河深处出现的,绝不可能是普通老人!

    “娃子……”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平和?“别紧张。老头子我,没恶意。”

    熊淍紧盯着他,刀尖纹丝不动。“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老人低低笑了两声,笑声干涩,“我是谁……我自己都快忘了。至于为什么在这里……”他抬起头,幽光勉强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和污渍的脸,眼眶深陷,眼珠浑浊,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熊淍脸上时,熊淍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那目光……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个沦落至此的老人。

    “这里,是我的家啊。”老人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悲喜,“住了很多很多年了。久到……外面的太阳是什么样子,都快记不清喽。”

    家?

    熊淍心中一凛,难道这老人是王府囚禁在这地底的……

    “你从上面下来的?”老人用木棍指了指头顶,那是王府的方向,“能从那条路活着闯到这里,娃子,你不简单。身上带着血仇吧?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熊淍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知道出去的路?”

    “出去?”老人又笑了,摇了摇头,“出去了,又能去哪儿呢?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和这里的黑暗长在一块儿了。见光,反而会死。”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熊淍,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慢慢扫过,像是在辨认什么。忽然,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你姓熊?”

    熊淍浑身剧震,握刀的手猛地一紧:“你……你说什么?”

    “兰州熊家。”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很多年前……好像是有个兰州熊家,一夜之间没了。满门上下,连条狗都没剩下。惨啊……”

    熊淍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住老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熊家?”

    “我?”老人歪了歪头,像是很费力地回忆着,“我以前……好像是在王府里,管点库房杂事。年头太久,记不清啦。只记得那晚,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得地皮都在抖。第二天清点‘东西’的时候……嗯,看到过一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玉,雕着个……熊头?还是虎头?记不清喽。”

    玉佩!

    熊淍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块贴身藏着的、证明他身世的玉佩,此刻正隔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后来那玉佩呢?”他声音发颤。

    “后来?”老人想了想,“好像被王……被那位爷收走了。说是故人之物,留着做个念想。嘿……念想……”老人干笑两声,笑声里满是嘲讽,“血淋淋的念想吧。”

    熊淍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的血色再次弥漫上来。王道权!果然是那个畜生!杀了人家全家,还要把传家玉佩收走‘留念想’,何其歹毒,何其猖狂!

    “娃子,”老人的声音将他从翻腾的恨意中拉回,“看你年纪,当年熊家出事时,你怕是还是个奶娃娃。能活下来,是造化。既然逃到这里,就听老头子一句劝。”

    老人用木棍点了点脚下的乱石滩,又指向汹涌的暗河。

    “两条路。”

    “第一条,沿着这乱石滩往里走。大概走个两三里,岩壁上会有一道裂缝,很窄,但钻过去,能通到王府西苑废弃的枯井。那里守卫相对松懈,运气好,或许能摸出去。”

    熊淍心脏一跳。西苑枯井?师父的草图里没提过这条路!

    “第二条,”老人指向暗河,“顺着水下去。三十里外入沧浪江。水路快,但九死一生。且不说水中暗礁漩涡,就是这水温,以你现在的状态,漂不出十里,就得冻僵沉底。”

    老人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选吧。选好了,就赶紧走。这里……也不太平。那些‘药人’有时候会游荡到附近。被它们碰上,比遇上守卫还麻烦。”

    药人!

    熊淍瞳孔猛缩:“药人?这里也有药人?”

    “有啊。”老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这地下,大着呢。王府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炼药人的池子,养蛊虫的洞穴,堆尸骨的坑……多得很。不然你以为,这河水为什么这么黑,这么腥?”

    熊淍胃里一阵翻搅。他看向脚下翻涌的黑水,那浓重的腥气此刻闻起来,仿佛掺杂了无数腐烂的血肉和绝望的哭嚎。

    岚……是不是也曾经被浸泡在某个这样的“池子”里?

    “老人家,”熊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恶心和杀意,“你说的药人……有没有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眼睛很亮,叫岚?”

    老人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缓缓摇头:“每天被送进来的‘材料’太多了。死的,半死不活的,最后变成怪物的……记不住名字,也记不住脸。都一个样儿,眼神空洞,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顿了顿,“不过,前阵子好像真有个小女娃,闹得挺凶。被送进‘寒月’池子了。那池子……唉,进去的,没几个能再爬出来。就算出来,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寒月池!

    熊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岚……果然在那里!师父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

    “寒月池在哪儿?”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告诉我!寒月池在什么地方?”

    老人被他突然爆发的杀气惊得后退了半步,木棍在地上敲了敲:“娃子,冷静点。那地方……去不得。别说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完好无损,闯进去也是十死无生。那里守着的人,可不是普通守卫。是‘暗河’的杀手,还有王府圈养的几个老怪物。你去,就是送死。”

    “我不怕死!”熊淍低吼道,“告诉我!”

    老人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幽光在他浑浊的眼中跳跃,明灭不定。最终,他叹了口气。

    “从这乱石滩往里走,穿过裂缝,到枯井附近。别上去,往左拐,有一条被石板封住的排水道。撬开石板,顺着臭水沟往里爬,大概爬一炷香时间,能到一个蓄水池的下方。从水池边的铁梯爬上去……就是‘寒月池’的外围走廊。”

    老人说得很快,很详细,仿佛那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

    “但是娃子,听我一句。现在不是时候。你身上有伤,体力不支,去了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出去,养好伤,摸清情况,再做打算。”

    先出去?

    熊淍闭上眼睛。脑海中,岚的幻影再次浮现。时而温柔,时而凄厉,最后化作那句轻轻的“替我毁了这里”。

    他能就这么走吗?

    丢下岚,一个人逃出生天?

    然后呢?等她彻底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等王道权用她来对付自己?

    不!

    绝不!

    熊淍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挣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火焰。

    “多谢老人家指路。”他对老人抱了抱拳,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我,必须去。”

    老人张了张嘴,想再劝,可看到熊淍的眼神,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都是命。”他颤巍巍地转过身,拄着木棍,慢慢走回那片阴影里,“若你真能活着从那儿出来……记得,别再回这个方向。下游三十里,必有生路。若出不来……唉……”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河湾里回荡。

    熊淍站在原地,默默记下老人说的每一个字。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乱石滩深处。

    不是走向暗河下游。

    而是走向那条通往枯井、通往排水道、通往寒月池的……绝路。

    他知道这很可能是送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成功。

    但他更知道,如果今天他转身顺着暗河逃走,余生都将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里。他将永远无法面对岚,无法面对自己那颗被血仇和执念烧灼的心。

    有些路,明知道是死路,也得走。

    有些人,明知道救不了,也得救。

    这无关理智,只关乎本心。

    岩缝里透下的幽光越来越弱,乱石滩逐渐被深沉的黑暗吞没。熊淍的身影,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片代表毁灭与拯救的黑暗深处。

    水声,依旧在身后轰鸣。

    仿佛在为这决死的征程,奏响悲怆的序曲。

    而在那无人察觉的阴影角落,方才消失的老人,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他望着熊淍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泪水。

    “像……真像啊……”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当年赵家那孩子,也是这般眼神……这般不要命……”

    “这世道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叹息声,最终淹没在永恒的地下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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