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洪武十三年的天空从未如此沉重。
土木堡的硝烟似乎还未从天幕上散尽,那面巨大的“明”字龙旗在瓦剌铁蹄下折断的画面,连同天子朱祁镇被生擒的屈辱景象,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每个仰望者的眼底心头。
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情绪还在整个城市上空弥漫、发酵,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然而,天幕并未给洪武君臣丝毫喘息之机。
那深邃的幽蓝光芒骤然变得刺目,仿佛凝聚了无数冤魂的血泪。光芒流转间,不再有纷乱的战场画面,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如同凝固的鲜血铺满了整个天幕。
在这片刺眼的猩红底色上,一行行冰冷、规整、带着死亡气息的金色大字,如同冰冷的墓碑铭文,开始逐一浮现:
【土木之变,殉国英烈名录:】
奉天殿前广场,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血色与名单扼住了喉咙。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身体前倾,那双看透无数生死、早已淬炼得坚硬如铁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那片血色名单,瞳孔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风暴在疯狂酝酿。
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坚硬的紫檀木竟被他生生攥出了几道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裂痕!
朱棣、徐达、蓝玉、耿炳文、冯胜、王弼、傅友德……所有在场的开国勋贵、沙场宿将,无不如遭雷击,僵立当场。那份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们这些同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心上!
名单在血幕上,冷酷地、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滚动:
“英国公张辅”
“成国公朱勇”
“泰宁侯陈瀛”
“驸马都尉井源”
“平乡伯陈怀”
“襄城伯李珍”
“修武伯沈荣”
“遂安伯陈埙”
“武进伯朱瑛”
“永顺伯薛绶”
“安乡伯张安”
“西宁侯宋瑛”
“武安侯郑宏”
“彭城伯张瑾”
“惠安伯张昇”
“阳和伯王敬”
“兴安伯徐亨”
“保定伯梁珤”
“都督同知梁成”
“都督佥事郭懋”
“指挥使林丛”
“指挥同知张义”
“指挥佥事李全”
“内阁首辅、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曹鼐(重复列出以示其重要)”
“兵部尚书邝埜”
“户部尚书王佐”
“户部左侍郎陈瑺”
“工部左侍郎王永和”
“兵部右侍郎丁铉”
“刑部右侍郎王质”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
“翰林学士张益”
“监察御史:张洪、黄裳、魏贞、申祐、尹竑、童存德、孙庆、夏诚、谢泽、王健、程思温、程式、逯端……”
“给事中:包良佐、姚铣、鲍辉、张聪、刘球、齐汪……”
“中书舍人:俞拱、潘澄、钱禺……”
“钦天监夏官正:刘信”
“太医院院判:钦谦”
“尚宝司少卿:凌寿”
“行人司司正:张翔”
“太仆寺少卿:王荣”
“鸿胪寺序班:张翔(重名)”
“序班:汪海、方溢、李彬、王清、王璚、李显忠、李谦、吴璘、陈俊、李茂、李暄、刘容、林祥、马驯、张晟、王原、王章、王新、王铉……”
六十六个名字!如同六十六座冰冷的墓碑,在猩红的天幕上森然矗立!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份曾经显赫的权位,一个曾经支撑大明帝国的柱石!此刻,全部化作了塞外荒丘下的累累白骨!
“半个……半个朝廷……”朱元璋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愤怒,“就这么……没了?!跟着那个混账东西……葬送在土木堡了?!”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钉住天幕上“朱祁镇”三个字的方向,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仇敌!
这份沉甸甸的、浸透了鲜血的名单,在奉天殿前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震动。勋贵武将们,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群。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永昌侯蓝玉喃喃念出这两个排在最前列、份量最重的名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扭曲着。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惯有的骄狂跋扈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和愤怒所取代。他猛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狞厉:“国公!两个国公!还有这许多侯伯!勋贵……这是被一锅端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在场所有勋贵的脊椎骨向上爬。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名单上那些陌生的“英国公”、“成国公”、“泰宁侯”、“襄城伯”……虽然名字陌生,时代不同,但他们代表的地位、他们象征的功勋、他们作为武将勋贵阶层的身份,却与此刻站在殿前的这些人,血脉相连!
这些名字,仿佛就是他们六十年后子孙命运的残酷预演!是悬在所有勋贵头顶,一把沾满血腥的利刃!
“英国公、成国公……”燕王朱棣猛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暴戾。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它从血幕上抠下来碾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狂怒在他胸中炸开。他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子孙率领的军队,竟然会愚蠢、窝囊到如此地步!让如此多的勋贵重臣,如同待宰的牛羊般被驱赶到塞外,白白送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对整个武人阶层的亵渎!
“砰!”朱棣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将手中端着的、早已冰凉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上好的景德镇白瓷瞬间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他此刻心弦崩断的声音。
“此战!当诛主帅!当诛其九族!”朱棣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冲天的杀意!他口中的“主帅”,此刻只有一个名字——朱祁镇!
长兴侯耿炳文,这位以善守著称的老将,此刻脸色惨白如金纸,身形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他看着天幕上那密密麻麻、代表着大明最顶层勋贵圈子的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柱子,嘴唇哆嗦着:“完了……勋贵的根……被那小儿……刨断了一大半啊……”那感觉,仿佛看到自己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根基,正在眼前轰然崩塌。
而站在勋贵前列的魏国公徐达,反应却最为复杂。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猩红的天幕上那长长一串显赫的爵位封号中飞快地搜寻着。一个名字,一个他无比在意的名字——定国公!没有!这长长六十六个名字里,没有“定国公”!
这本该是庆幸,但徐达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心反而揪得更紧!
他太了解战争,太了解权力格局了!英国公、成国公这样的国之柱石都随驾出征,死在了土木堡!那他的后代,那位定国公……
徐达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投向遥远的北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忧虑,更像是在问自己:“英国公、成国公都离京了……定国公……此刻,恐怕是留在北京城里……守城罢?”
留守,意味着巨大的责任,也意味着更深的凶险!想到北京城即将面临瓦剌大军压境的绝境,想到自己那不知名的后代将独自扛起千斤重担,徐达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份庆幸,比看到名字在名单上,更加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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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贵们为同类的惨烈牺牲而悲愤震怖,文官集团这边,则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带着冰冷后怕的死寂。
当那份名单滚动到后半段,内阁首辅曹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
这些代表着大明帝国最高行政中枢、六部实权核心的名字,如同冰雹般砸落时,奉天殿前侍立的文官队列中,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地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嘶——!”
“内阁……首辅?兵部、户部、工部……尚书?还有侍郎?”一个翰林院的老学士,花白的胡子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这……这何止是半个朝廷?这是把整个大明的天灵盖都掀了、脑浆子都泼出去了啊!”他身旁的同僚,脸色同样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幕,仿佛看到了大明朝堂中枢瞬间崩塌、陷入彻底瘫痪的恐怖景象。
“首辅曹公!邝尚书!王尚书!”一个年轻的御史,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愤和难以置信,“他们……他们皆是国之栋梁!文臣表率!竟……竟也殉国于此?!那昏君……他……他怎敢!怎敢将整个朝廷重臣都拖入如此绝境?!”
这份悲愤中,更夹杂着一种深切的恐惧——连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六部尚书都如同蝼蚁般葬身乱军,他们这些地位更低的官员,在未来的君王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当名单继续向下,监察御史张洪、黄裳、魏贞……给事中包良佐、姚铣、鲍辉……中书舍人俞拱、潘澄、钱禺……这些品级不高,却身处要害部门、负责上传下达、纠察风纪、处理机要文案的中低级官员名字也赫然在列时,整个文官队列彻底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所笼罩。
“天爷啊!连……连科道言官、中书舍人……都……”一个穿着七品青袍的给事中,腿肚子都在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比靖康之耻还要惨啊!靖康时,金人掳走的至少是活人!这……这是将整个朝廷能打仗的勋贵、能办事的文臣,从上到下,一股脑儿全填进那土木堡的死人坑里去了!”
“国之爪牙尽失,国之喉舌断绝……”都察院一位年长的官员,面如死灰,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绝望,“这……这哪里是战败?这分明是……自毁长城!自掘坟墓!”
他看向天幕上“朱祁镇”三个字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憎恶与恐惧。这个未来的皇帝,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一个君主,而是一个将整个帝国拖入深渊的灾星!
洪武朝的文官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血淋淋地感受到,一个昏聩无能、刚愎自用的皇帝,所能造成的破坏力是何等恐怖!这种破坏,不仅仅是疆土的沦丧,更是整个国家机器、整个统治根基的彻底摧毁!那份猩红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天子圣明”的幻想之上,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警醒。
奉天殿前,死寂无声。
天幕上的血色名单,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洪武十三年的大明君臣面前,无声地控诉着那个将亲征当作儿戏的朱祁镇,带来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