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十四年,八月十三。
岭南的初秋,依旧暑气蒸腾。赵清真自南雄府一路南下,过罗浮,穿高凉,踏入雷州府地界时,只觉天地之气为之一变。与内陆山城的清冽或潮汕水乡的温润不同,雷州之地,仿佛被无形的大火煅烧过一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燥热、暴烈而又充满生机的独特气息。那是雷霆过后,焦土与新芽并存的味道。
雷州府,三面环海,土多赤壤,自古便是雷暴频发之地。此地民风彪悍,信仰亦如其气候般炽烈而直接,尤以供奉雷神为甚。无论是官祀的雷祖陈文玉,还是道教的邓天君,亦或是民间不知名的雷神化身,皆受香火。
赵清真依旧是一袭略显风尘的蓝色道袍,背负以灰布紧裹的归尘剑。他并未骑马,青骢马早已赠予南雄贫苦之家。炼神还虚之境,使他步履轻盈,缩地成寸,速度并不逊于骏马,更能贴近这片饱含雷霆意志的土地。
他此来雷州,并无明确目的,只是遵循云游之念,感应天地气机而行。然而,甫一进入雷州府治所海康县境内,他便察觉到此地气息有异。
那弥漫天地间的雷霆之气,本应至阳至刚,涤荡妖邪,此刻却显得有些……驳杂不纯。在浩荡阳刚的主调之下,隐隐掺杂了两股极其隐晦,却异常坚韧的阴邪之气。一股带着山林猛虎的腥煞与霸道,另一股则透着水泽蛇虫的阴冷与诡谲。这两股邪气并非弥漫四散,而是如同寄生之藤,巧妙地缠绕在雷州本地的信仰气脉之上,借助那庞大的香火愿力与雷霆余威,隐匿自身,甚至……窃取转化着部分力量。
“借正神之壳,行邪祟之实?”赵清真眉头微蹙,心中了然。这并非寻常妖魔作乱,而是更为狡猾的“伪神”窃取信仰,其危害往往更深,因其难以被寻常百姓甚至低级修士察觉。
他信步走入海康县城。县城规模不算很大,但街道宽阔,商铺林立,往来行人肤色大多黝黑,说话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俚语口音。空气中除了海腥与热带果蔬的气味,便是浓郁的香火气息,尤其是供奉雷祖的庙宇,更是香客如织。
赵清真在一处茶摊稍作歇息,耳中便传来了不少本地轶闻。
“听说了吗?城东张老汉家的闺女,前些日子去祭拜了‘北虎元帅’,回来就病倒了,浑身发冷,胡言乱语,说是冲撞了元帅,要三牲祭品才能好!”
“唉,城西李家的媳妇不也是?去求了‘青卫娘娘’,本想求子,结果回来就上吐下泻,浑身起红疹,说是娘娘嫌供奉不诚,降下惩罚了!”
“这两个‘大仙’近来灵验得很,但也……邪性得很啊!稍有不慎,非但不能如愿,反而招灾惹祸!”
“可不是嘛!还是雷祖庙和邓天君祠稳妥,虽然不一定事事灵验,但至少心诚则灵,不会无端降祸。”
“但架不住有些人觉得那两位‘大仙’见效快啊……”
“再过几天就是‘雷州换鼓’的大日子了,希望到时候雷祖显灵,能压压这些邪祟的气焰……”
北虎元帅?青卫娘娘?赵清真目光微凝。这正是他感应到的那两股阴邪之气的源头!听百姓议论,此二者俨然已成气候,能附身致病,索取祭品,行事风格与正统神灵的“赏善罚恶”截然不同,更近乎邪神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雷州换鼓”,乃是此地极为隆重的祭雷大典,据说能沟通天地,祈求风调雨顺,亦是雷霆之力最为彰显之时。在此关键时刻,这两尊邪神却异常活跃,其目的恐怕不单纯。
正思索间,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惊恐的叫声。只见一个汉子如同疯魔般在街上狂奔,他双目赤红,口吐白沫,力大无穷,掀翻了好几个摊子,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虎吼!
“是王五!他前几天好像去拜了北虎元帅求财!”
“天爷!他被虎元帅附身了!”
“快躲开!被他抓到就完了!”
人群惊慌四散。那被称为王五的汉子,目光锁定了茶摊这边,或者说,锁定了气息与常人不同的赵清真!他低吼一声,四肢着地,如同猛虎扑食般,带着腥风直冲过来!
“妖邪附体,也敢逞凶?”
赵清真端坐不动,甚至未曾起身。待到那王五扑至近前,他方才抬起右手,并指如剑,隔空一点!指尖一缕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精纯道家定神安魂之力的真元,如同清风拂过,没入王五眉心祖窍。
王五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眼中的赤红迅速消退,口中白沫也不再溢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茫然与虚脱,晃了两下,软软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清真,仿佛在看神仙下凡。
“他暂无大碍,只是精气耗损,休息片刻便好。”赵清真对惊魂未定的茶摊老板和周围百姓说道,“此乃邪气侵体,非是正统神灵所为。诸位日后祈福,当去雷祖庙、天君祠等正祀之所,莫要轻信这些来历不明的淫祀,以免引火烧身。”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看向赵清真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有人大着胆子问道:“仙长……您是从哪里来的?能治这邪病?”
赵清真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只是放下茶钱,起身离去。他需要亲自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北虎元帅”与“青卫娘娘”。
根据气息指引和路人隐约的指向,赵清真先来到了海康县城北郊一片荒僻的山林。此地树木葱郁,却透着一股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虎腥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煞气。在山林深处,果然有一座简陋却香火不断的小庙,庙门匾额上歪歪扭扭写着“北虎元帅府”几个字。
庙内供奉着一尊泥塑神像,虎首人身,披着粗糙的甲胄,面目狰狞,獠牙外露,神像周身缠绕着浓郁的血煞之气与怨念,显然吞噬了不少活祭与精魂。
赵清真刚踏入庙门范围,那神像眼中便骤然亮起两点血红的光芒!一股强大的精神威压混合着猛虎煞气,如同山岳般向赵清真压来!同时,庙宇周围的阴影中,响起低沉的虎啸,数道由煞气凝聚而成的黑虎虚影,龇牙咧嘴地扑出!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赵清真甚至未曾动用归尘剑,只是冷哼一声,周身纯阳道炁自然勃发,如同骄阳融雪!那些扑来的黑虎虚影在靠近他周身三尺之时,便发出凄厉的哀嚎,如同泡沫般消散!那神像的精神威压,撞在他如同汪洋般深不可测的神魂之上,更是泥牛入海!
他并指如剑,凌空绘制一道“斩妖破煞符”,金光一闪,如同利刃般斩向那虎首神像!
“嗷——!”
神像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并非声音,而是精神层面的剧烈波动),血光大盛,试图抵抗!但在赵清真那精纯无比、蕴含一丝“归尘”意境的符箓之力面前,它的抵抗如同纸糊般脆弱!
“咔嚓!”
神像从中裂开,腥臭的黑血从中涌出,随即被纯阳道炁蒸发净化!庙内弥漫的煞气与怨念,也随之烟消云散。那所谓的“北虎元帅”,不过是一头修炼有些年头的虎妖残魂,借助民间愚昧的祭祀和窃取的些许雷州香火愿力,凝聚的伪神罢了,在真正的道门高真面前,不堪一击。
解决了北虎元帅,赵清真毫不停留,立刻转向城南方向。那里有一片水泽洼地,弥漫着水汽与一种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异香。
在水泽深处,一座以芦苇和青石搭建的小祠若隐若现,祠前挂着“青卫娘娘庙”的牌匾。尚未靠近,便闻到那股异香更浓,还夹杂着细微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鳞片摩擦声。
祠内供奉的是一尊身着青衣、面容模糊、下半身却如同蛇尾般盘绕的女子神像。其气息阴冷、湿滑,带着强烈的魅惑与毒素。
赵清真刚至水泽边缘,那青卫娘娘庙便有了反应。水中泛起涟漪,无数色彩斑斓、一看便知有剧毒的水蛇浮出水面,昂首吐信。空气中那甜腻的异香陡然变得浓郁,化作无形的毒素,试图侵蚀赵清真的肉身与神识。更有靡靡之音响起,幻化出妖娆美女的幻象,搔首弄.姿,试图引动他的心魔。
“哼!区区蛇魅,也敢玩弄这等惑心之术?”
赵清真道心坚如磐石,万邪不侵。他并指如剑,指尖纯阳真火跳跃,凌空划出一个火焰符咒!
“离火焚天,邪秽净化!敕!”
火焰符咒瞬间扩大,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纯阳火海,向那水泽与小祠席卷而去!火海过处,毒蛇化为焦炭,异香被焚烧殆尽,所有幻象如同泡影般破灭!
那青卫娘娘的神像发出尖锐的嘶鸣,试图遁入水泽深处,但纯阳真火乃天下阴邪之克星,岂容它逃脱?火焰如同有灵性般,将其重重包裹!
“滋滋滋……”
神像在火焰中扭曲、融化,最终化为一缕青烟,连同其盘踞的巢穴一起,被彻底净化!
短短半日之内,困扰海康县民多时的两尊邪神,便被赵清真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
然而,就在青卫娘娘庙被焚毁的刹那,赵清真敏锐地感觉到,雷州天地间那原本驳杂不纯的气息,虽然清朗了不少,但并未完全恢复正常。那两股邪神之气虽被斩除,但它们之前窃取、依附的那部分雷州信仰气脉,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空洞与不稳。
“看来,这两尊邪神,或许并非自主诞生,而是被人为‘种植’于此,目的便是为了污染甚至……撬动雷州的信仰根基?”赵清真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而目标,很可能就是即将到来的‘雷州换鼓’大典!”
能够布下如此局面,其背后之人的图谋与实力,恐怕远超那两尊伪神。
他抬头望向海康县城中心方向,那里是雷祖庙与官府所在,亦是“雷州换鼓”大典的核心区域。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隐隐笼罩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