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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文脉涤荡

    离开梅岭,赵清真并未急于赶路,而是缓步而行,一边调息恢复先前与白猿、古镜交锋消耗的真元,一边仔细梳理着南雄府这看似独立、却又隐隐关联的两处异状。

    梅岭古镜,放大心魔,扭曲心智,其气息透过地脉扩散,间接滋养了府学“圣姑”的怨念。如今古镜已毁,梅岭源头已清,但府学那边的“念灵”乃是基于自身怨念与残留愿力形成,并非无根之木,仍需专门处理。而且,彭朂教授那刚直不阿、只破不立的方法,显然无法根除问题。

    “堵不如疏,需化解其怨,导引其气。”赵清真心中已有定计。这“圣姑”念灵,成因特殊,强行打散,有伤天和,且可能残留更麻烦的隐患。若能化解其心中执念,引导那汇聚的怨气与残余愿力归于正道,方是上策。

    傍晚时分,赵清真回到了保昌县城。城内的气氛似乎比昨日稍好一些,那无处不在的“滞涩”感因梅岭源头的清除而减弱,但府学方向传来的隐晦怨气依旧存在。

    他没有回客栈,而是径直前往府学。这一次,他并未隐匿行踪。

    府学大门依旧有衙役看守,但显然得到了吩咐,见是赵清真,并未阻拦,反而恭敬地让开道路。想必是昨日彭朂回去后,或许与知府通了气,亦或是赵清真昨日展现的手段,已悄然传开。

    步入府学,夕阳余晖给这片文气之地镀上了一层金色,但那份源自后方的阴冷怨气,依旧如同墨滴入水,破坏着整体的和谐。明伦堂内,隐约传来彭朂训导学生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刚正。

    赵清真没有去打扰,而是直接走向学宫后方那片废墟。

    夜色渐临,废墟周围愈发阴森。那白色的虚影再次出现,比昨夜更加凝实了几分,哭声也越发凄厉刺耳,显然因古镜影响的消失,它失去了外部“滋养”,反而更加依托本身的核心怨念,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赵清真立于废墟边缘,并未立刻出手,而是朗声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那怨念核心:

    “圣姑也罢,孤魂也罢,贫道知你心有执念,含怨难消。然则,盘踞文枢之地,侵扰生员心神,非但无助于化解恩怨,反而徒增罪业,有违天道好生之德。何不现身一叙,陈明缘由?若有冤屈,贫道或可助你化解,导你入正道轮回,强过在此做个害人害己的孤魂野鬼。”

    那白色虚影的哭声戛然而止,它猛地转向赵清真,模糊的脸上幽火跳动,散发出强烈的敌意和抗拒。一股更加冰冷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涌来!

    “滚开!伪善的道士!与那彭朂一般,皆是欺世盗名之辈!毁我祠宇,断我香火,此仇不共戴天!”

    神念波动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其核心执念,果然集中在祠宇被毁、香火断绝之上。

    赵清真神色不变,周身清光微漾,将那精神冲击化解于无形。他继续以神念传递信息,语气依旧平和:“祠宇被毁,乃因尔凭依邪力,惑乱人心,非正道所为。彭教授行事刚直,或有不当之处,然其心在维护学宫清净,亦非为私利。你口口声声香火,可知真正香火,源于人心虔诚敬畏,而非恐惧胁迫。你以此等手段强留世间,与邪魔何异?纵有万般缘由,亦已走入歧途。”

    这番话,如同利剑,直指“圣姑”念灵行为的本质。那白色虚影剧烈晃动,似乎被说中了痛处,怨气翻腾,却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道长所言,字字珠玑。”

    赵清真回头,只见彭朂不知何时已来到附近,他依旧身着儒服,手持书卷,面色严肃,但看向那白色虚影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厌弃,多了几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彭教授。”赵清真微微颔首。

    彭朂走到赵清真身侧,目光锐利地盯着那白色虚影,沉声道:“吾焚尔祠,非为私怨,乃因尔凭邪异之力,蛊惑师生,玷污学宫文华正气!吾辈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更当明辨是非,岂能屈从于淫.邪之祭?尔若真有灵,当知‘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理!以此怨念盘踞,害及无辜生员,岂是正道?”

    他的声音带着儒家浩然之气,如同洪钟大吕,震得那白色虚影又是一阵晃动。彭朂的刚正之气,对这类阴邪之物有着天然的克制。

    那“圣姑”念灵似乎对彭朂极为忌惮和怨恨,发出尖锐的嘶鸣:“迂腐儒生!你懂什么!吾受此地香火数十年,庇佑学子,祛除疫病,虽有借力之处,亦曾行善!你一言不合,便焚祠毁像,断我根基,此等行径,与暴徒何异?!”

    彭朂眉头紧锁,正要反驳,赵清真却抬手制止了他。

    “彭教授,且慢。”赵清真看向那“圣姑”念灵,“你言曾行善,庇佑学子,祛除疫病。此善举,贫道信其有。然,你借香火修行,吸纳愿力,此本无不可。但你后来是否发觉,需以学子恐惧、噩梦乃至病气为引,方能维持自身,甚至提升力量?此便是走入邪道之始!你初时或非本意,但力量诱惑之下,渐失本心,终成害人之物。彭教授焚祠,是断了你继续为恶之途,从长远看,未必不是救了你,免你彻底沉沦,万劫不复。”

    赵清真这番话,既点明了“圣姑”从善到恶的转变过程,又给了它一个台阶,暗示彭朂之举在某种意义上是“当头棒喝”。

    那白色虚影沉默了下去,周身的怨气似乎不再那么沸腾,幽火跳动的频率也慢了下来。它似乎在回忆,在挣扎。

    彭朂看了赵清真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思索。他没想到这道士不仅法力高强,言辞也如此犀利且善于攻心。

    赵清真趁热打铁,继续以神念道:“世间万物,有始有终。你既曾受香火,亦有善举,说明本性非恶。如今祠已毁,依凭已失,滞留此地,不过徒增痛苦,亦害他人。何不放下执念,将你所余纯净愿力与自身灵性,回归天地,或转注于真正需要庇护之人?贫道可助你梳理怨气,导引残灵,或入轮回,或散于文脉,滋养后学,也算全了你昔日‘圣姑’之名,得一个善终。强过在此,做个怨天尤人、最终必被天地正气所诛的孤魂野鬼。”

    “善终……回归天地……滋养后学……”那白色虚影喃喃重复着,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了迷茫与一丝……向往?它盘踞于此,最大的执念便是存在与被认可。赵清真的提议,给了它一个体面且更有意义的“归宿”。

    彭朂此时也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肃容道:“若你肯就此散去,不再为祸学宫,彭某可向知府陈情,于此地立一石碑,不书你名号,只刻‘涤荡妖氛,文运昌隆’八字,以纪此事,警示后人,亦算全你一丝体面。吾辈儒生,并非不通情理,但绝不容邪祟玷污圣贤之地!”

    一个给予超脱的希望和更有意义的归宿,一个给予现实的台阶和一丝尊严的保留。

    那“圣姑”念灵周身的怨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白色的虚影也逐渐变得透明。它最后“看”了赵清真和彭朂一眼,神念波动中已无怨毒,只剩下一种释然与淡淡的悲凉。

    “或许……你们是对的……是吾……执迷了……”它的声音变得飘忽,“便依……道长之言……”

    话音落下,那白色的虚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微光,其中大部分阴郁怨气被赵清真以真元引导,缓缓沉入地底,被大地净化;而那一丝相对纯净的、源自早年真诚供奉的愿力灵光,则如同萤火,飘飘荡荡,融入了府学的文华之气中。刹那间,整个府学那残留的阴冷气息一扫而空,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清新了许多,那一直存在的“滞涩”感,在此地彻底消失。

    彭朂感受着这明显的变化,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转向赵清真,郑重地拱手一揖:“彭某此前对道长多有怠慢,见识浅薄,今日方知道长不仅法力通玄,更兼悲天悯人之心,因势利导之智。若非道长,此间祸患,恐难善了。彭某……受教了!”

    这一揖,发自内心。这位刚直的儒生,终于认可了赵清真这位“方外之人”的智慧与胸怀。

    赵清真侧身避过,还了一礼:“彭教授过谦了。教授浩然正气,乃破邪之基。贫道不过顺势而为,略尽绵力。如今府学隐患已除,但需谨记,文气贵养,非仅靠刚直。日后当引导生员,正心诚意,以浩然养文华,则邪祟自难侵入。”

    彭朂肃然点头:“道长金玉良言,彭某谨记。”

    两人相视一笑,此前那点隔阂,已然冰释。一个是秉持正道的儒门教授,一个是云游济世的龙门羽士,虽道路不同,但在“除邪扶正”这一点上,却达成了共识。

    处理完府学之事,赵清真便向彭朂告辞。彭朂再三挽留,欲设宴款待,但赵清真婉言谢绝,只言云游之身,不便久留。

    离开府学,走在保昌县城的街道上,赵清真能感觉到,笼罩全城的“滞涩”之气已然消散殆尽,连寻常百姓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分轻松之色。

    他回到客栈,简单用了些斋饭,便回房打坐调息。

    南雄府两处主要的异状,梅岭古镜与府学圣姑,皆已解决。看似一切尘埃落定,但赵清真心中,却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未能完全放下。

    那古镜的来历太过蹊跷,其上的蝌蚪符文,以及那种放大心魔的诡异特性,绝非寻常之物。它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梅岭地脉节点?是偶然,还是谁有意为之?

    还有,古镜被毁前,镜中传出的那声充满怨毒与不甘的嘶鸣,以及最后时刻,他仿佛感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类似“标记”的气息一闪而逝……虽然归尘剑的“归尘”之意已将其绝大部分痕迹磨灭,但那种感觉,依旧让他有些在意。

    “莫非……这古镜并非无主之物?或其背后,还牵扯到更深的因果?”赵清真沉吟着,从行囊中取出那几块收集来的古镜碎片,在灯下仔细端详。

    碎片上的蝌蚪符文已然失效,如同死去的蝌蚪,再无灵光。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坚硬,以赵清真的见识,竟也认不出具体是何物所铸。只能判断其年代极其久远,远超唐宋,甚至可能上溯至秦汉乃至更早的先秦时期。

    “上古遗物……巫道?或是某种早已失传的方士之术?”赵清真推测着。这类古物,往往牵扯极大,福祸难料。

    他尝试将一丝极其细微的神识探入碎片内部,希望能发现更多线索。

    起初,碎片内部一片沉寂,如同顽石。但当他那蕴含着一丝炼神还虚意境的神识,触及碎片最核心的某一点时,异变突生!

    嗡!

    那块碎片猛地一震,表面残留的、几乎不可见的细微纹路上,骤然亮起一丝极其黯淡、转瞬即逝的乌光!同时,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古老的意念碎片,如同针尖般,顺着赵清真那丝神识,反向刺入他的识海!

    那并非攻击,而是一段残缺不全、混乱模糊的信息流!

    景象支离破碎——无尽的黑暗、燃烧的星辰、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蠕动、无数身穿奇异古老服饰的身影在跪拜、祭祀……最后,定格在一双巨大、冷漠、如同深渊般的眼睛上!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冷冷地“瞥”了赵清真一眼!

    紧接着,是一段断续、沙哑、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古老音节,强行烙印进他的感知:

    “…… 守…… 印…… 归…… 墟……”

    仅仅是感知到这些音节和那双眼睛的虚影,赵清真就感到神魂一阵剧烈刺痛,仿佛要被冻结、撕裂!他闷哼一声,猛地切断了与碎片的神识联系,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那碎片上的乌光迅速熄灭,恢复死寂。

    赵清真脸色微白,心有余悸。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虽然短暂,但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和那种来自远古的恐怖威压,远超他与白猿、古镜本体交锋之时!

    “守印?归墟?”他回忆着那断断续续的音节,眉头紧锁。这两个词,在道藏典籍中并非没有记载,但往往指向一些极其古老、甚至带有神话色彩的秘辛。

    “印”可能指封印、法印、权柄。“归墟”则传说为众水汇聚之处,天地归宿,亦暗指万物终结与起源的神秘之地。

    这古镜,难道与守护某种“印”,或与“归墟”有关?

    还有那双巨大的、冷漠的眼睛……那是什么存在?是古镜原本的主人?还是被封印在镜中的东西?亦或是……炼制此镜的存在?

    线索太少,信息过于破碎,根本无法得出确切结论。但赵清真可以肯定,这古镜的来历,绝对非同小可,其背后牵扯的因果,可能远超他目前的境界所能触及。

    他将碎片小心收起,不敢再轻易探查。这东西,如今如同烫手山芋,带在身边,福祸难料。但若随意丢弃,又恐被心术不正之人得到,或引发其他不可预知的后果。

    “看来,需寻找机会,查阅更多古老典籍,或拜访一些隐世的前辈高人,或许能弄清此物的根脚。”赵清真心中暗道。

    经此一事,他原本打算稍作休整便离开南雄府的计划,可能需要稍作调整。至少,要确保这碎片不会在此地留下隐患。

    他盘膝坐好,凝神内视,仔细检查识海,确认刚才那短暂的接触没有留下什么隐藏的暗伤或印记。所幸,他神魂稳固,归尘剑意亦有一丝护主之能,那外来意念虽强,却只是惊鸿一瞥,并未造成实质损害,只是让他更加警惕。

    窗外,月色清冷,保昌县城一片安宁。

    但赵清真知道,这安宁之下,或许隐藏着更深的、来自远古的暗流。他的云游之路,在解决了眼前的妖邪之后,似乎又指向了更加遥远而神秘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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