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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瀚海龍吟劍氣揚

    洪武二十一年,暮春。

    漠北的天,是一面被风沙磨了千百遍的古铜镜,昏黄,苍莽,映不出半分人间的暖意。

    捕鱼儿海,蒙人称之为“贝尔湖”,那咸涩的湖风,带着亘古的荒凉,卷起漫天沙砾,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甲上。风中,既有战马的悲嘶,兵刃的锐鸣,亦有垂死者的哀嚎,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所发出的、同样疯狂的呐喊。

    大明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的帅旗,此刻正被这片昏黄的风沙与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元铁骑,围困在核心。

    这已是血战的第三个时辰。

    明军十五万大军,千里奔袭,其势如破竹。然而,北元太尉脱古思帖木儿亦非庸手,他以王庭主力为诱饵,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明军的锐气在连番攻坚中稍显疲态,他麾下最精锐的怯薛亲军,便如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从侧翼狠狠咬了上来。

    战场的均势,在瞬间被打破。

    “将军!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偏将连滚带爬地冲到蓝玉马前,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蓝玉一鞭抽在马鞍上,双目赤红。他久经战阵,心知此刻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左翼一旦被撕开,中军便会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全军覆没,亦非危言。他放眼望去,只见左翼的明军阵列,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已然处处崩裂,岌岌可危。无数蒙古骑士挥舞着弯刀,怪叫着冲入缺口,肆意砍杀。

    “传令!命右军都督王弼,不惜一切代价,向左翼靠拢!告诉他,本帅的脑袋就在这里,他要是敢退一步,回到南京,皇上会亲手拧下他的脑袋!”蓝玉的帅令狠辣而决绝。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就在他焦灼地调兵遣将之际,一股约莫千人的蒙古精骑,由一名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巨大狼牙棒的万户长率领,竟已绕开前方的绞肉机,如一柄尖刀,直插他中军而来!

    这名万户长,名叫“巴图鲁”,在蒙语中意为“英雄”,乃是脱古思帖木儿的亲族,勇冠三軍。他坐下的战马遍体漆黑,只四蹄雪白,奔跑起来,仿佛踏着死亡的云朵。他手中的狼牙棒,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但凡被扫中,明军兵士无不连人带甲,化为一滩肉泥。

    “护驾!护驾!”亲兵们嘶吼着,组成一道道人墙,却被那柄狼牙棒轻易地砸开,血肉横飞。

    蓝玉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敌人这是要行“擒王”之策!他身为主帅,若有半分闪失,军心必溃。他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正欲亲自上前搏杀,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大将军,稍安。”

    声音平淡,甚至有些温和,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却如一道清泉,清晰地传入蓝玉耳中。蓝玉愕然回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那是个年仅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将领,眉目清俊,神色沉静,一身寻常的明光铠甲,与周围所有人的紧张、狂热、恐惧都格格不入。仿佛这片修罗血场,只是他信步闲游的庭院。

    此人,正是他麾下的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 。

    齐司裳并非将门出身,亦无显赫家世,只是在数次对蒙战役中,以其神鬼莫测的武功和超乎常人的战场嗅觉,屡立奇功,才被蓝玉破格提拔。蓝玉欣赏他的才华,却也对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淡泊,始终有些看不透。

    “司裳?你……”蓝玉有些迟疑。

    齐司裳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蓝玉微微点头,而后调转马头,独自一人,一骑,迎向了那如狼似虎的千人精骑。

    他没有催马狂奔,反而缓缓勒住了缰绳。在那万户长巴图鲁凶悍的目光注视下,齐司裳在马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整个喧嚣的战场,仿佛在这一刻,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风声、杀声、嘶鸣声,尽数远去。他的心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这,正是他所修习的道家无上心法——《混元一炁功》的精髓所在 。

    此功法,不求积蓄一己之私力,而求以自身为媒介,与天地间那股创生万物、无处不在的“混元一炁”,达成共鸣 。当与天地同息,则力无穷尽,气无止歇。

    只见齐司裳的胸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吸入的仿佛不是风沙,而是整片漠北的苍凉;他缓缓呼出,呼出的,却是足以熔金化铁的沛然真力!

    “开!”

    他猛然睁开双眼,口中只迸出一个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龙吟,又似瀚海深处的鲸鸣,嗡然响起!

    以齐司裳的身体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透明气浪,如同水波涟漪,轰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那气浪过处,飞沙走石为之一顿,箭矢在半空中凝滞,继而被无形的力量碾为齑粉!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蒙古骑士,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磅礴巨力迎面撞来,坐下战马悲鸣着跪倒,马上的骑士则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出,人在半空,已是口喷鲜血,身上的铁甲竟被这股纯粹的“气”,压得向内凹陷,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那不可一世的万户长巴图鲁,也被这股气浪冲得连退三步,只觉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他骇然地望着那个独立的青年,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这已经超出了凡人武学的范畴,近乎于……妖法!

    一击之威,竟至于斯!

    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齐司裳的行动打破了。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马合一,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入敌阵。他并未拔出腰间佩剑,而是反手从马鞍一侧,抽出了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古朴的双手长刀。

    此刀,名曰「断岳」 。

    刀身无光,刀刃厚重,看似朴拙,却是以天外陨鐵,經千錘百煉而成,重達七十二斤。此刀一出,齐司裳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若说方才的他,是一位引动天地之力的道者,那么此刻的他,便是一尊执掌杀伐的战神!

    “杀!”

    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精妙的变化,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战场刀法。「断岳」刀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一股能将山岳斩断的霸道气势。

    刀光如匹练,横扫而出,三名蒙古兵士的弯刀、连同他们的身体,被一并斩为两截!

    刀光如瀑布,当头劈下,一名举着皮盾的勇士,连人带盾,被从中劈开!

    他的刀法,是沙场上千百次生死搏杀中凝练出的艺术,充满了血腥的效率之美。他身形在敌阵中穿梭,却总能以最小的幅度,避开最致命的攻击;他的刀锋所向,永远是敌人阵型最薄弱的节点。他一人一刀,竟将这支千人精骑的冲锋势头,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远处的蓝玉,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这才是真正的万人敌!”

    万户长巴图鲁见手下被屠戮殆尽,怒吼一声,挥舞着狼牙棒,亲自冲了上来。他将全身力气贯注于棒身,一招“橫掃千軍”,卷起漫天风沙,朝着齐司裳当头砸下。这一击,便是一座小山,也能被夷为平地。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齐司裳眼神平静无波。他没有硬接,而是手腕一沉,「断岳」刀的刀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贴上了那呼啸而来的狼牙棒。

    “嗡——”

    只听一声奇异的闷响,巴图鲁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击,仿佛打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力,竟被对方刀身上一股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巴图鲁一击落空,门户大开,心中大骇,已知不妙。然而,齐司裳的刀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狂暴的震劲,沿着狼牙棒反噬而上!

    巴图鲁惨叫一声,只觉双臂剧震,虎口迸裂,那沉重的狼牙棒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弃了刀,并指如剑,指尖上,一缕淡金色的混元真气凝而不散,宛如实质。

    他一指,轻轻点在了巴图鲁的眉心。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巴图鲁那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眼神中的凶悍与狂暴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所有的经脉、脏腑,已被那道至阳至刚的真气,彻底震碎。他如一尊轰然倒塌的石像,从马背上摔落,激起一片尘土。

    主帅阵亡!

    剩余的蒙古骑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再无半分战意,怪叫着四散奔逃。

    齐司裳立于阵中,缓缓收回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满地的尸骸,眼中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丝淡淡的悲悯与疲惫。

    这一战,他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护佑主帅,为明军最终捣毁北元王庭,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之名,自此,传遍天下 。

    数月之后,金陵,奉天殿。

    凯旋的号角声犹在耳边,漠北的风沙却已被秦淮河的溫軟水氣所取代。

    金殿之上,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百官位列两旁,鸦雀无声。征虏大将军蓝玉,率一众得胜还朝的功勋将领,身披崭新的朝服,跪于丹陛之下,山呼万岁。

    御座之上,端坐着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洪武大帝朱元璋。

    这位传奇帝王,此刻已年近花甲。岁月的风霜,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如同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衮龙袍,神情威严,不怒自威。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猜忌。

    封赏大典正在进行。

    “……凉国公蓝玉,谋略过人,功在社稷,加封太子太傅,食禄五千石……”

    “……景川侯曹震,奋勇杀敌,赏黄金五百两,丝帛千匹……”

    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一个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此刻都如温顺的羔羊,叩首谢恩,不敢有半分逾矩。

    终于,念到了齐司裳的名字。

    “……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阵前护主,勇冠三军,力挽狂澜,朕心甚慰。特晋为鹰扬卫指挥使,正三品!赐爵‘武威伯’!赏金陵宅邸一座,良田千亩,金银万两!”

    这封赏之重,远超众人预料,甚至超过了许多积年宿将。百官之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与议论,无数羡慕、嫉妒、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队列中走出的年轻身影。

    齐司裳从容不迫地走到殿中,叩首谢恩。

    “臣,齐司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然而,就在此时,御座上的朱元璋,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竟亲自走下了九层丹陛,来到齐司裳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爱卿平身。”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捕鱼儿海一战,若非爱卿,朕今日,险些见不到凉国公了。朕听闻,你在千军万马中,气贯长虹,一击可退百骑。朕戎马一生,也未见过这等神乎其技的武功。你不愧是朕亲封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啊!”

    这番当众的褒奖,可谓是天大的恩宠。周围的将领们,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齐司裳垂首道:“皆赖陛下天威,三军用命,臣不敢居功。”

    “诶,有功便是有功!”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曾经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显得粗糙而有力,“朕的江山,就需要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来守护。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你的。”

    话语亲切,姿态更是礼贤下士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齐司裳抬头,迎向朱元璋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那双看似赞赏的、浑浊的帝王瞳仁深处,隐藏着的是什么。那不是欣赏,不是信任。那是一种……鹰隼在审视一柄过于锋利的刀时的眼神。它赞叹这柄刀的锋利,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该用怎样一个刀鞘,才能将这利刃牢牢锁住;又或者,在什么时候,该将这柄刀,彻底折断,以绝后患。

    那看似褒奖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锁链。

    那看似亲切的拍打,每一次,都像是在丈量他这块“頑石”的棱角。

    齐司裳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谷底。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武功,在战场上,是救驾的奇功;可在承平之世,在这位猜忌心重逾山岳的帝王眼中,便是一种不受控制的、足以“以武犯禁”的巨大威胁。

    今日的封赏,是捧杀。

    今日的赞誉,是警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冰冷的谶言,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孤家寡人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不是龙椅,而是一座用无数功臣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冰冷的坟墓。

    典礼结束,齐司裳走出奉天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的挚友,刚刚同样受了封赏的石惊天,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司裳!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小子绝非池中之物!‘武威伯’!哈哈哈,今晚去我府上,不醉不归!”

    齐司裳看着他那张毫无城府、洋溢着喜悦的脸,心中却是一阵悲凉。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惊天,恭喜。”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城的官场。

    新晋的武威伯、鹰扬卫指挥使齐司裳,竟再度上疏,言称自己德薄能浅,不堪重任,恳请辞去一切官职爵位,归隐田园。

    满朝哗然。

    蓝玉亲自登门,痛斥他糊涂。石惊天更是气得差点和他动起手来,骂他辜负了圣恩,辜负了兄弟们的期望。

    但齐司裳去意已决。

    他将皇帝赏赐的宅邸、良田,尽数分给了阵亡将士的遗孤。他将那柄在漠北饮血无数,象征着赫赫战功的「断岳刀」,用黑布层层包裹,亲手封入了一口沉重的梨花木箱之中,沉入了箱底。

    他只带走了一柄剑。

    那是一柄由故友所赠的软剑,剑身极薄,可藏于腰间。他为这柄剑取了一个名字——「洗心」 。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在一個清晨,他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牵着一匹瘦马,悄然离开了金陵城。

    他走得决绝,走得义无反顾。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座金碧辉煌的京城,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是荣耀的殿堂,而是一个早已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华丽的牢笼。

    激流勇退,方为大智。他選擇了,在自己聲名最鼎盛的時刻,從所有人的視野中,徹底消失。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一晃,便是六年。

    昔日捕鱼儿海的连天烽火,早已化作史书上冰冷的铅字;当年“武威伯”的赫赫威名,也如同金陵城里一场热闹过的灯会,人走茶凉,渐渐被世人淡忘。

    洪武二十七年,初夏。

    金陵城,这座大明王朝的心脏,正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下。

    就在数月之前,一场以凉国公蓝玉为核心,牵连一万五千余名公侯将士的谋逆大案,刚刚以雷霆万钧之势,血腥收场。菜市口的地面,据说被鲜血浸泡了整整三天,颜色都深了几分。如今,走在金陵城的任何一条街巷,都仿佛能嗅到空气中那股尚未散尽的、甜腥的血气,以及一种更让人胆寒的东西——恐惧。

    昔日六朝古都的豪迈与市井的喧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街面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个个垂眉低首,不敢高声言语,更不敢随意与人对视,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招来无妄之灾。

    因为,锦衣卫的校尉番役,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多。

    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一柄狭长微弯、据说能轻易剔骨断筋的绣春刀,如同一群幽灵,在城中无声地游弋。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闯入民宅,缉拿人犯;他们的诏狱,更是天下所有人的噩梦,据说只要活人进去,便没有能完整着出来的。

    城南,鸡鸣巷。

    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寻常的民居,偶有几棵上了年岁的槐树,将浓密的绿荫投洒下来,给这压抑的初夏,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书斋,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楠木匾,上书三个娟秀的楷书——“静心斋”。

    书斋的主人,便是早已从世人记忆中淡出的齐司裳。

    此刻,他正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之后。窗外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格子窗,柔和地照在他身上,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年光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T迹,只是让他原本清俊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文人的儒雅与沉静。他身材挺拔,坐姿如松,若有精通相马之人在此,定能看出这副看似文弱的身躯之下,蕴藏着何等匀称而强大的力量。但他将这一切都收敛得极好,那曾经在沙场上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如今,只是被他用来调匀呼吸,凝神静气,将全部的心神,都贯注于笔尖之上。

    他正在抄录的,是一卷《南华真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腕力沉稳,笔锋流转之间,一个个蝇头小楷,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跃然于洁白的宣纸之上。字迹清隽,风骨内敛,一如其人。

    这便是他如今的生活。以抄书为生,静观世事,大隐于市。他早已习惯了邻里街坊们称他为“齐先生”,也习惯了他们眼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形象。他很满意这种生活,这“静心斋”,便是他为自己亲手打造的一方世外桃源,一个足以隔绝外界所有风雨的、安宁的壳。

    “齐先生,在家吗?”

    一个清脆的、略带怯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齐司裳笔锋一顿,抬起头,温声道:“在,请进。”

    门帘被掀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探进头来。少年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皮肤黝黑,眼神却很明亮,只是看着齐司裳时,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敬畏与紧张。

    “齐先生,”少年躬身行礼,“家师在得月楼备下了薄酒,想请先生过去一叙。”

    齐司裳放下手中的毛笔,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他认得这少年,是石惊天新收的弟子之一,名叫石破。

    他心中轻轻一叹。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师父,我稍后便到。”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

    少年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齐司裳在原地静坐了片刻,目光落在刚刚抄录的那句“其翼若垂天之云”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鹏鸟之翼,可蔽天日,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惊天,你的翅膀是足够大了,可这金陵城的天,还能容得下你展翅高飞吗?

    他缓缓起身,将抄好的书卷仔细卷好,而后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出,走入了那片他刻意躲避了六年的风雨之中。

    得月楼,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酒楼之一。

    此楼高逾五丈,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临窗而坐,可将秦淮河两岸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画舫穿行,丝竹悦耳,歌女的吴侬软语,在风中时断时续。

    这繁华靡丽的景象,与城中那肃杀压抑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对比。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用金粉和胭脂堆砌起来的华美泡沫,随时都可能被一根冰冷的绣春刀,轻轻刺破。

    齐司裳被伙计引着,上了三楼的一间雅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股雄浑的、带有压迫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雅间的正中,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年约三旬,面容刚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黑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根宽皮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双臂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此人,正是齐司裳的生死之交,昔日的宣力武威将军,如今的“撼山门”门主——“撼山神拳”石惊天。

    “司裳!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楼里的好酒,可都要被我一个人喝光了!”石惊天一见齐司裳,立刻朗声大笑,站起身来。他一动,整个雅间的地板,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齐司裳微微一笑,关上房门,从容地走到桌边坐下。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更痛快?”

    石惊天大笑着,提起桌上的酒坛,给齐司裳面前的白瓷碗里倒满了酒。那酒色澄黄,酒香醇厚,正是得月楼最好的“状元红”。

    “你这家伙,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你喝酒,简直比杀了你还难受!”石惊天自己先举起碗,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将碗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齐司裳只是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而后看着窗外,淡淡道:“这几年,风声紧,还是少喝些酒为好。酒能乱性,亦能招灾。”

    石惊天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后,渐渐收敛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狠狠地嚼着,仿佛嚼的不是牛肉,而是心头那股无名的怒火。

    “风声紧?哼,”他冷笑一声,“何止是风声紧!简直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这帮老兄弟的脖子上了!”

    齐司裳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司裳,你整日待在你那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还不知道吧?”石惊天将筷子重重一拍,压低了声音,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锦衣卫那帮阉狗,最近又想出了个新花样,叫什么‘武林整编令’!”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官府文告,拍在桌上。

    “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但凡我大明境内,所有武林门派、镖局、武馆,甚至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旧部,都必须去锦衣卫的衙门‘整编登记’!要把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师承、所学武功、门下弟子几许,都一五一十地报上去!每年还要接受考核,随时听候朝廷的调遣!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什么了?当犯人?还是当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齐司裳的目光扫过那张文告,眼神中古井无波。这一切,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蓝玉案后,朱元璋对军中将领的猜忌已达顶峰。那些解甲归田、但在旧部中仍有巨大号召力的宿将,自然就成了他下一个要清理的目标。而所谓的“武林门派”,在皇帝眼中,更是一群“以武犯禁”的化外之民,是帝国安定的潜在威胁。这张“整编令”,不过是朝廷要将所有不受控制的暴力,都牢牢收归己有的第一步。

    “所以,你拒绝了?”齐司裳平静地问道。

    “拒绝?我呸!”石惊天又满上一碗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怒红,“我‘撼山门’的兄弟,个个都是当年在漠北跟着咱们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流的血,比锦衣卫那帮狗崽子喝的水都多!凭什么要向他们低头?我当场就把那来传令的锦衣卫小旗,给扔出了门外!”

    齐司裳的眉头,终于锁了起来。

    “惊天,你太冲动了。”

    “冲动?”石惊天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这叫冲动?我这叫骨气!司裳,我真不明白,你当年在捕鱼儿海,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怎么归隐了几年,胆子倒越来越小了?变得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一样,遇事就只知道一个‘忍’字!”

    他指着窗外的秦淮河,指着那些巡弋的锦衣卫快船,愤愤不平地说道:“你看看他们!现在何止是针对我们武林中人?那些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日子过得但凡好一点的,都要被他们敲诈勒索!稍有不从,就给你扣个‘蓝玉余党’的帽子,抓进诏狱里去!这天下,还是我们当初拿命换来的那个天下吗?”

    “天下,从来都只是姓朱的天下。”齐司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石惊天满腔的愤慨。

    石惊天愣住了,他看着齐司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齐司裳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这得月楼的墙壁,看到那紫禁城深处的龙椅。

    “惊天,你我都是沙场之人,当知为将者,最重‘审时度势’。时与势,皆不在你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你比我清楚。他能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登临九五之尊,靠的绝非仁慈。他要的,是一个铁桶般的江山,不允许有任何一丝裂缝,不允许有任何一股力量,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

    “从胡惟庸案,到李善长案,再到如今的蓝玉案,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他先是清洗了文官,再是屠戮了武将。如今,朝堂之上,再无能掣肘他之人。那么,他的目光,会投向何处?”

    齐司裳放下茶杯,直视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会投向我们这些,在他看来,既手握武力,又心怀故旧,还不听管教的‘化外之民’。‘撼山门’,在旁人眼中,是兄弟义气的象征;但在他眼中,那是一个不受朝廷号令的、前朝将领的私人武装。这是取死之道,你懂吗?”

    石惊天被齐司裳这番冰冷而露骨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的意思是……要我解散‘撼山门’?要我……对那帮阉狗,摇尾乞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只是要你保全自己,保全那些信你、跟你、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兄弟们。”齐司裳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快?”

    “一时之快?”石惊天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实的红木桌面,竟被他一掌拍出了一片清晰的蛛网裂纹!

    “齐司裳!”他怒吼道,“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兄弟有难,我若袖手旁观,那我还算个人吗?!”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就说前几天!我麾下的副手,常飞,你还记得吧?当年在战场上,他替我挡过一箭!”石惊天双目赤红地说道,“就因为他在街上,看不惯一个锦衣卫校尉欺压卖菜的老妪,出手打断了那狗东西的一条胳膊!现在,锦衣卫下了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他!说他是‘蓝党余孽,意图不轨’!他如今就带着妻儿,藏在我那里!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把他绑了,送去给锦衣卫,换我自己的平安吗?!”

    听到“常飞”二字,齐司裳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完了。

    他知道,这已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死局。常飞,就是锦衣卫一直在寻找的那把,可以名正言顺地劈开“撼山山门”的利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严厉:“惊天!你糊涂!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害他!更是把整个‘撼山门’几百口兄弟,都推入了火坑!你必须立刻让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石惊天梗着脖子,如同犟牛一般,“我石惊天对天发过誓,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兄弟!他锦衣卫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我倒要看看,我这双在死人堆里练出的拳头,和他朱元璋的屠刀,到底哪个更硬!”

    “兄弟情义,大过天!”

    这句话,他吼得斩钉截铁,震得整个雅间的窗棂,都嗡嗡作响。

    齐司裳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宁折不弯的执拗与豪情,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选择了入世的抗争,一个选择了出世的隐忍。他们之间的情义,终究还是要被这无情的时代,碾得粉碎。

    齐司裳缓缓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惊天,你好自为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那眼神中,有惋惜,有无奈,更有……一丝诀别般的悲凉。

    而后,他转过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雅间之内,只剩下石惊天一人,独自对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他看着齐司裳离去的背影,胸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孤寂。他喃喃自语:“司裳,你终究……是不懂我……”

    他端起那碗齐司裳未曾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了穿心的苦涩。

    齐司裳走出得月楼时,暮色已悄然四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在天际涂抹出一片壮丽而凄婉的绛紫色,如同英雄泣血,染红了半壁青冥。这光芒穿过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暧昧的纱帐之中。

    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只是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这条路,他走了六年。从最初刻意的躲避,到如今的麻木,他早已将自己融入了这市井的背景之中。然而今日,他却觉得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与陌生。

    他的感官,在与石惊天那番激烈的争执后,变得异常敏锐。他能看到,河边的垂柳下,那个看似在打盹的渔翁,其斗笠的阴影里,藏着一双警惕的、不时扫视着过往行人的眼睛;他能听到,不远处茶馆里,那位说书先生口中那段关于“包公断案”的故事,讲得有气无力,早已没了往日评说“隋唐演义”时的慷慨激昂,因为那些关于英雄与反叛的故事,如今都是禁忌;他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由猜忌和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一队锦衣卫的夜巡番役,踩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为首的校尉,眼神阴鸷,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个路人的脸。

    齐司裳垂下眼帘,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入路边的人群,让开了道路。他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儒衫,和他那副从容淡泊的神情,是他最好的伪装。校尉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便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一个靠抄书为生的穷酸书生,在这座庞大而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比一粒尘埃还要微不足道。

    他行至一处街角,脚步微微一顿。

    墙上,一张崭新的官府告示,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上面用粗劣的笔法,画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旁边用加粗的黑字写着——“钦犯常飞”。其下的罪名,更是触目惊心:“蓝玉余孽,聚众滋事,图谋不轨,负隅顽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预先淬了毒的匕首。

    齐司裳的目光,在那“蓝玉余孽”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心中,一片冰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背后那只无形的大手,是如何运作的。当今圣上朱元璋,这位出身草莽的开国之君,他的人生,便是一部与“不信任”三个字缠斗不休的历史。他像一个棋艺绝顶、却又多疑成性的棋手,将整个天下都视作自己的棋盘。

    他先是借“胡惟庸案”,将那些与他一同打天下、却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淮西文官集团,连根拔起,满门抄斩。棋盘上,属于“相”与“士”的棋子,被清扫一空。

    而后,他又借“李善长案”与“蓝玉案”,将那些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桀骜不驯的开国武将,屠戮殆尽。棋盘上,属于“车”与“马”的棋子,亦被斩于马下。

    如今,这盘棋,已近终局。棋盘上,只剩下了君、王、卒。

    然而,对于一个掌控欲达到了顶点的棋手而言,这还不够。他还要将棋盘之外,所有可能影响棋局的、不确定的“变数”,也一并抹去。

    这些“变数”是什么?

    是那些退隐江湖、却仍受门人弟子敬仰的武学宗师;是那些解甲归田、却依旧能在旧部中一呼百应的前朝猛将;是所有游离于朝廷法度之外、信奉着另一套“江湖规矩”的豪侠草寇。

    而他的挚友石惊天,恰恰是这一切“变因”最完美的集合体。

    他既是武功盖世的“撼山神拳”,又是曾在军中威望甚高的宿将,他创立的“撼山门”,更是收留了大量对朝廷心怀不满的退役官兵。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股力量,在圣上的眼中,无异于一颗摆错了位置的、随时可能“将军”的棋子。

    所以,他必须被拿掉。

    而常飞,便是圣上,或者说,是锦衣卫那些揣摩上意的鹰犬们,递过来的、最名正言顺的一步“当头炮”。

    这根本不是江湖仇杀,甚至不是个人恩怨。这是一场冷酷到了极点的、关于帝国秩序的政治绞杀。石惊天那套“兄弟情义大于天”的江湖规矩,在“君要臣死”的皇权铁律面前,显得何其脆弱,何其……可笑。

    齐司裳收回目光,继续前行。他的背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萧索。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亲手打造的那个“静心斋”,那个看似安宁的壳,其实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推开静心斋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的气息,迎面而来。

    齐司裳关上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杀机,都隔绝在了门外。

    书斋里,一片静谧。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被自己失手滴落了墨点的宣纸,沉默了很久。而后,他将那张废纸轻轻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他没有立刻重新开始抄书,而是转身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几、一书柜。他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伸手,解开布包,露出一柄剑。

    剑鞘古朴,以鲨鱼皮包裹,呈深青色。剑柄则以沉香木制成,入手温润。他没有拔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剑鞘的纹理。

    这便是那柄伴随了他六年的「洗心」剑。

    一柄软剑,一柄藏锋之剑,一柄代表着他选择退隐、与世无争的剑。六年来,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用自身的体温与内息,将这柄剑养得灵性十足。然而,它却从未真正出鞘见过血。它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对自己内心不时涌动的、那头名为“过往”的猛兽的,无声的告诫。

    他凝视着「洗心」剑,眼神复杂。

    片刻之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剑轻轻放回桌上,而后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了一口沉重的、上了锁的梨花木箱。

    箱子很大,上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用衣袖,将灰尘拂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掀开了箱盖。

    箱内,铺着厚厚的、最上等的黑色天鹅绒。

    天鹅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刀。

    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霸道绝伦的双手长刀。

    正是那柄,曾随他在漠北的沙场上,饮血无数的「断岳刀」。

    刀身依旧,六年光阴,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锈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厚重的刀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是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与干涸血迹的沙场煞气,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刀身,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然停住。

    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无数尘封的画面,挣脱了束缚,咆哮着,奔涌而出!

    他看见了——

    看见了捕鱼儿海那漫天的黄沙,看见了自己身上那副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玄甲,看见了「断岳刀」的刀锋,轻易地劈开骨骼与铁甲时,溅起的那一串串滚烫的血珠……

    他听见了——

    听见了数万将士同声高呼“大明万胜”的怒吼,听见了战马撞入敌阵时的悲鸣,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以及……石惊天在他身旁,用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一边挥舞着铁拳,一边放声大笑的声音:“痛快!痛快!司裳,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断岳刀」沉重的手感,每一次挥出,那股斩断一切的霸道之力,从刀柄传来,贯通全身的舒畅;感觉到了庆功宴上,大碗的烈酒灌入喉咙时的辛辣与滚烫;感觉到了……在篝火旁,酒意微醺之时,石惊天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道:“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那份金戈铁马的豪情,那份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炽热、最宝贵的东西。

    然而,当这些画面褪去,他眼前,只剩下这间清冷的、寂静的内室,和箱中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故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傍晚时分,石惊天在得月楼上,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想起了他吼出的那句——“兄弟情义,大于天!”

    多么熟悉的誓言啊。

    可他,终究还是不懂。

    这世上,唯一能大过天的,只有那个人,那个端坐在紫禁城最深处龙椅上的、孤家寡人的意志。

    齐司裳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口沉重的箱盖,重新合上。

    “咔。”

    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将「断岳刀」连同那些滚烫的回忆,再一次,深深地埋葬。

    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回到书案前,重新坐下。他要继续抄他的《南华真经》,他要回到他为自己选择的那个“道”里去。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他要写,要用心去写,要将所有杂念,都摒除于笔尖之外。

    然而,那只曾稳稳握住七十二斤「断岳刀」,在千军万马中穿行亦不曾有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再也无法控制地,轻轻一颤。

    一滴。

    就那么一滴,饱含着他所有无奈与悲凉的浓墨,从笔尖滑落。

    “啪嗒。”

    它坠落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齐司裳凝视着那团墨迹,久久无言。

    他手中的笔,终于颓然滑落。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宛如鬼魅的低语。

    一场注定要席卷金陵的风暴,已在酝酿。

    而他,这个曾被誉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男人,此刻,却只能坐在这间小小的书斋里,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悲哀的旁观者。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惊天,你是一座巍峨高山,可即將到來的,不是尋常風雨,而是奉天承運的颶風。它要吹平的,正是你這樣不肯低頭的峭壁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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