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号”如同一只巨大的、沉默的金属水母,缓缓调整着姿态。它背部密集排列的深空探测阵列,此刻像无数只警惕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那片被标注为“扰动源-0.3LY”的虚空。能量被集中,传感器灵敏度被推至极限,贪婪地捕捉着来自0.3光年外的每一丝微弱涟漪。
在“希望号”舰桥的中央战术全息台上,那片原本只是抽象坐标的黑暗区域,正被“探索号”传回的实时数据一点点填充、描绘。艾莉娅·陈站在全息台前,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调校着数据流的过滤参数,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逐渐清晰的波形图和频谱分析。
“信号强度依然极低,信噪比糟糕,”艾莉娅的声音带着一丝科学家的执拗,仿佛在与宇宙的杂音角力,“但调制特征更加清晰了。看这里,舰长。”她放大了一段频谱,上面显示出一种极其规律的脉冲序列,间隔精确得如同原子钟,但脉冲本身并非简单的方波或正弦波,而是由无数更细微的、类似晶体谐振产生的复杂谐波叠加而成。“这种结构……自然界存在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它带有强烈的‘设计’感。更关键的是,”她调出另一组数据,“中微子流的能量包络也呈现出完全同步的调制!这是高度关联的、多频段的复合信号!”
舰桥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再是模糊的“扰动”,而是指向性明确的“信号”。智慧造物的可能性,从微弱的火苗变成了摇曳的烛光。
“能确定发射源性质吗?飞船?探测器?还是……固定设施?”林默的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全息图像中那团被算法增强后、依然模糊不清的能量核心。
“无法确定具体形态,距离太远,分辨率不够。”艾莉娅摇头,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根据信号强度和衰减模式推算,发射源体积不会很大,可能是一个大型探测器或者小型无人飞船。它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相对于背景恒星,近乎静止。目标似乎……在守候着什么?或者……在等待?”
“守候?等待?”安全主管马克斯·罗根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刮擦,他大步走到全息台旁,动力装甲的阴影几乎笼罩了艾莉娅。“目标在我们的航线上!0.3光年,以我们目前的速度,大约一年半后抵达其附近空域!它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发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信号,意图不明,这就是最大的威胁!”他转向林默,语气强硬,“舰长,我建议立即启动‘哨兵’协议!派遣高速无人侦察机前出,抵近识别!必要时,授权使用非致命性干扰或……主动清除!”
“清除?”艾莉娅猛地抬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罗根主管!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有智能!它可能只是一个古老的信标,或者一个漂流的技术残骸!主动攻击是盲目的,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甚至暴露我们自身的存在和位置!”
“盲目?后果?”罗根嗤之以鼻,面甲下的眼神锐利如刀,“陈博士,你的好奇心可能会害死整个舰队!比邻星b是我们的救命稻草,任何挡在路上的潜在威胁都必须被评估,必要时排除!放任一个未知的、主动发射信号的物体在航线上,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别忘了休眠舱的教训——小问题会酿成大祸!”
休眠舱!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舰桥因神秘信号而暂时转移的焦虑,将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重新拉回众人视野。
仿佛为了印证罗根的警告,舰桥内部通讯急促地闪烁起代表医疗区的红灯。薇拉·科斯塔医生的影像出现,她的脸色比上次报告时更加苍白憔悴。
“舰长!紧急情况!”薇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全面排查结果……非常糟糕。神经调节剂管道内壁的‘晶化’劣化现象……不是孤例!我们在A区和D区的随机抽样检查中,也发现了早期结晶迹象!虽然尚未堵塞,但按照劣化速率模型推算……所有休眠舱的调节剂输送系统,都可能在6到12个月内达到临界风险点!”
死一般的寂静。
全息台上那神秘莫测的信号源似乎瞬间变得遥远而不重要。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桶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休眠舱,舰队存续的根基,正面临系统性崩溃的风险!
“解决方案?”林默的声音异常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挤出来的。
“材料实验室的霍夫曼博士提出了一个紧急替代方案,”薇拉语速极快,“可以用现有的生物相容性聚合物临时替换受影响的管道内衬层,但这需要大量特定的高纯度聚合物原料和……海量的工程工时!而且,更换过程中必须暂停相关休眠舱的神经调节剂供应,风险极高!最关键的是……”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库存的高纯度聚合物原料,是生态穹顶关键水循环过滤膜的核心备用材料!如果挪用,一旦现有滤膜在未来出现大规模破损……”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救休眠舱,就可能牺牲生态穹顶;保生态穹顶,休眠舱里沉睡的“火种”就可能面临巨大风险。这是一个残酷的、资源驱动的二选一。
资源!这个深空航行中永恒的主题,第一次以如此狰狞的面目,逼到了决策者的面前。
罗根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点,他转向林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舰长,现在情况很清楚了。我们内部资源已经捉襟见肘!外面那个不明物体,无论它是什么,都可能消耗我们宝贵的、无法再生的资源——时间、能源、甚至可能引发冲突造成舰船损伤!我们负担不起额外的风险!”他指着全息台上的信号源,“‘哨兵’协议是最优解!快速、低风险地识别并处理掉这个变量,把有限的资源集中解决我们内部的生死存亡问题!”
“处理掉?罗根,那是可能的首次接触!”艾莉娅激动地反驳,“它可能包含着通往比邻星的关键信息,或者关于深空危险的重要警告!它本身可能就是一笔巨大的知识财富!用宝贵的无人侦察机去执行攻击任务,万一失败或激怒对方,损失更大!我们应该尝试破译信号,建立沟通!”
“沟通?一年半?我们等不起!”罗根寸步不让,“内部危机迫在眉睫!舰队议会必须优先考虑生存!”
“舰队议会……”林默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知道,罗根已经在为将此事提交议会造势了。议会内部,实用主义者和资源管理者必定会站在罗根一边。
“舰长,”一直沉默旁观的萨米尔·汗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像一股温润的泉水,试图浇灭空气中无形的硝烟。“恐惧源于未知。我们对那个信号源恐惧,也对我们内部的危机恐惧。但恐惧不应是决策的唯一依据。”他看向全息台上那团模糊的光影,“那个信号,无论其来源如何,都是这片浩瀚星海给予我们的第一个‘回响’。摧毁它,如同在黑暗森林中蒙上自己的双眼。或许它无害,或许它危险,但了解它,是我们作为探索者必须承担的代价。”
他又看向薇拉的全息影像:“至于内部的困境,资源是骨架,但意志是灵魂。如果我们现在就用放弃一部分希望(休眠者)来保全另一部分(生态穹顶),或者用封闭求知的眼睛来换取片刻喘息,我们和逃离的那个濒死的地球,又有何本质区别?我们带走的‘最好的部分’,是否正在这深空中悄然褪色?”
萨米尔的话掷地有声,触动了舰桥里许多人的心弦。艾莉娅眼神坚定,薇拉眼中则流露出挣扎和希冀。
林默的目光在全息台上模糊的信号源、薇拉焦虑的面容、罗根冷硬的面甲、萨米尔睿智的眼神以及艾莉娅充满探索渴望的脸上缓缓扫过。一边是罗根代表的现实、效率、生存优先;一边是萨米尔和艾莉娅代表的求知、沟通、长远责任。而薇拉报告的残酷现实,则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迫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而这个抉择的代价,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无比沉重。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探测器接收信号数据的细微嘀嗒声在舰桥回响,如同来自深空和舰队内部的双重倒计时。
终于,林默抬起头,他的眼神恢复了舰长应有的决断。
“艾莉娅博士。”
“在,舰长!”
“集中‘探索号’和‘希望号’所有可用深空探测资源,尝试破译信号模式,寻找可能的沟通频率或信息载体。我要你穷尽一切科学手段去理解它,而不是消灭它。”
“明白!”艾莉娅眼中闪过光芒。
“罗根主管。”
“……舰长?”罗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认同。
“提升舰队警戒至‘琥珀+’,所有舰船武器系统进入待命预热状态。‘哨兵’协议……暂不启动。”林默的声音不容置疑,“但是,授权你制定多套针对该信号源的应急预案,包括但不限于主动防御、干扰、规避、以及……在确认其构成直接、明确、即刻威胁时的清除选项。预案要求:最小资源消耗,最低暴露风险。”
罗根沉默了几秒,最终生硬地点头:“……是,舰长。”这算是林默在高压下给予他的某种妥协和预备手段。
“医疗长薇拉。”
“舰长!”
“召集材料科学、生命维持工程、生态学、资源管理所有负责人。我要在四小时内召开紧急跨部门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如何用我们手头有限的资源,在最低风险下,解决休眠舱管道危机,同时最大限度保障生态穹顶的安全冗余。告诉他们,我要的不是二选一,我要的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性的方案!发挥所有创造力,打破常规思维!”
薇拉深吸一口气,仿佛看到了希望:“是!舰长!我们立刻准备!”
命令下达完毕,舰桥暂时陷入一种高度紧张的忙碌中。艾莉娅立刻投入对信号的深度分析;罗根开始调集数据,冷着脸制定他的预案;薇拉的身影从通讯屏消失,去组织那场关乎“火种”存续的紧急会议。
林默独自走到巨大的观察窗前。窗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舰队自身航行灯的光芒在无尽的虚空中显得如此孤独而渺小。全息台上,那代表未知信号源的微弱光点,如同黑暗森林中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们。而在舰体的深处,数千个休眠舱里,人类未来的希望,正依赖着脆弱管道内流动的液体维持着沉睡。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舷窗玻璃,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绝对零度的寒意,以及内部那沉重如山的压力。
“星尘在低语,穹顶在叹息……”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这航程,果然比想象的……更冷,也更重。” 他握紧了腰间的合金佩刀,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异样的坚定。
深空的第一场风暴,并非来自外部星辰,而是源于舰队内部资源的枯竭与对未知的恐惧。而舰长林默,正站在风暴眼中心,努力维系着这艘名为“希望”的方舟,不至于在抵达第一个彼岸前,就从内部或外部被撕裂。前方的比邻星系,那想象中的“应许之地”,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的、名为现实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