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父母的长眠之地是在一处避风向阳的缓坡上,是两座并排的、用本地产的坚固青石垒砌的坟茔。
陈浩下马,将马拴在旁边的树上,走到坟前。
“爸……妈……儿子……来看你们了。”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艰涩。
清晨的阳光穿透林间枝叶,将斑驳的光点洒在坟头和墓碑上。
他默默地摆上简单的祭品——几个果子,一小碗新米饭。
点燃香烛,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变得坚毅却难掩悲伤的脸庞。
又将一摞黄纸在坟前点燃,看着纸钱化为翻飞的黑蝶,袅袅青烟升腾,融入清冷的晨风中。
那烟雾仿佛成了传递心语的媒介。
他双膝跪地,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声音艰涩,如同砂砾摩擦,
“爸,妈……”
“恕儿子……不孝了……”
“儿子这次……要出趟远门。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恐怕很久……很久……都不能再回来看你们了……”
最后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
“或许……永远……都……”
闭着眼睛,那些被尘封的、关于父母的稀薄而温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上心头——父亲那双温热有力的大手,母亲哼着的轻柔小调……巨大的悲痛如同惊涛骇浪,狠狠撞碎了理智的堤防。
这个经历过生死搏杀、盗过古墓、扛过剧毒之痛也未曾轻易落泪的青年,此刻在父母坟前,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面颊,砸落在身前松软的泥土里。
温热的泪滴混入灰烬中,渗入大地。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啾啾”声响起。
一只不知名的小山雀,拍打着翅膀落在一旁低矮的桃树枝上,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跪在坟前无声流泪的人。
陈浩被这声音惊醒,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纯净又带着不解生灵之眼。他微微怔了怔,随即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牵扯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心中那份沉得几乎无法背负的痛苦,竟莫名地、似乎被这小小的生灵分担了一丝。
他用衣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重新凝望墓碑上的刻字。
“但请你们放心。”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刻在心上。
“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会尽全力……活着回来!”
“爸,妈……儿子走了。”
他对着墓碑,再次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的凉意,也抵不过离别的凄寒。
当他翻身上马,走出几步后回望时,晨风吹过山丘,林涛阵阵。
恍惚间,那两座青石坟茔,在光影里似乎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带着永恒的、包容一切的慈爱微笑。
策马离开陈家村的范围前,陈浩又绕了一段路,来到了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边。
此处视野开阔,河水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几只白鹭在浅水处优雅地踱步。
陈浩勒马停在岸边,目光深沉地望向河中心。
潺潺的流水声,如同亘古的低语,瞬间将他拉回了十一年前的那个深秋。
彼时,陈家村后山的小木屋,是他的家和仅有的避风港。父母双亡的他,如同水上的浮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直到那天,他在后山采野菜时,遇见了那位气质迥异的老者——他的师傅。
师傅仿佛看透了他的孤独和无助,沉默地将他带回了那座隐于半山腰的陋室。
接下来的六年,是他生命被重新染上色彩的岁月。
师傅教他的,远不止风水堪舆之术。
更多的时候,是教他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如何在命运的夹缝中挺直脊梁。
那略显严厉却饱含期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小浩,记住,天地万物运行有其规律,是为‘道’。人,唯有明悟天地之道,才能在逆境中‘借势’、‘用势’,于绝处寻得一线生机,才能在阳光普照时顺势而长,不骄不躁……”
正是在这种亦师亦父的悉心教导下,那个曾经孤苦迷茫的幼童,一步步褪去怯懦,成长为意志坚定、心怀善念的青年。
然而,时光最是无情。
看着师傅日渐佝偻的身影,看着他握着书卷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看着他昔日清亮的眼眸变得浑浊……陈浩的心如同被刀割。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师傅躺在简陋的木床上,气息微弱。陈浩紧紧握住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仿佛想抓住即将流逝的生命。
无尽的悲伤堵在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
按照师傅最后的嘱托,陈浩强忍悲痛,将恩师的遗体火化。
他捧着那罐温热的骨灰,最终来到了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边。
他记得,那一天,风很大。他将骨灰高高扬起。
灰白的粉末纷纷扬扬,被宽阔的河面温柔地接纳、拥抱,很快融入了水流,向着无垠的大海而去……
十一年后的今天,陈浩再次站在这奔流不息的河岸边。
风依旧在吹,吹动他的衣袂。
他对着河水,轻声开口,像是寻常的唠家常,又像是最深沉的告别。
“师傅……”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办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您教我的‘明道’、‘借势’,我会牢牢记住,一点也不敢忘。您说要在夹缝中求生,在阳光下成长……这条路,徒弟我如今……算是踏上了第一步。”
“前面的路很黑……很难走。但我想,只要您教的那点东西还在心里头,我就算爬,也能爬过去吧……”
他沉默了良久,河水汤汤东去,永不停歇。
“师傅,保佑我……成功。”
陈浩对着大河的方向,如同当年在山中木屋时一般,深深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一次,没有眼泪。
眼神中,是沉淀下来的、如同岩石般的坚毅,和一丝告别过往的决绝。
起身,勒转马头。
骏马嘶鸣一声,四蹄踏着河岸的青草,溅起细碎的水珠,带着它的主人,奔向那被薄雾笼罩、凶险未卜的远方。
陈家村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在晨霭中彻底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