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风,裹挟着刺骨的冰雨,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资溪残破的城垣上。城墙上,焦黑的痕迹、凝固的血污与崭新的修补木石混杂在一起,无声诉说着过去半年炼狱般的血战。
半年!整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
刘琨的五万京畿精锐,如同跗骨之蛆,水陆并进,对这座刚刚萌发生机的孤城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势。简易的木栅土墙在投石机的轰击下一次次崩塌,又在军民的血肉之躯下一次次被抢修垒起!粮食告罄,将士们靠啃食树皮、草根,甚至皮革熬过最艰难的时日。伤兵营内人满为患,缺医少药,瘟疫如同阴影般蔓延。
绝境之中,蒋朔风如同一柄被血与火淬炼至极限的凶刃,绽放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少年。他身披父亲留下的残破玄甲,手持“龙吟”长剑,始终屹立在战斗最惨烈的城头。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指挥却愈发沉稳狠辣。他学会了利用地形,在狭窄的巷陌布置陷阱,用火油罐焚烧云梯;他学会了调配兵力,将有限的“昭武营”精锐作为救火队,哪里危急就扑向哪里;他更将“水鬼营”的袭扰战术发挥到极致,赵海多次率死士趁夜潜出,焚烧刘琨的粮草、破坏攻城器械,甚至刺杀其基层军官,极大地迟滞了攻城节奏。
而邹青璇,这位意外卷入命运漩涡的医女,成为了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在资溪最缺医少药、瘟疫肆虐的至暗时刻,她凭借高超的医术和从临海城带来的珍贵药材(尤其是那株“七叶一枝蒿”配制的特效金疮散),硬生生从死神手中抢回了无数将士的生命。她不顾自身安危,日夜穿梭在恶臭弥漫的伤兵营,用那双清澈却坚定的手,清洗脓疮,包扎伤口,安抚伤者。她甚至根据父亲留下的残缺古方,结合本地能找到的草药,摸索出抑制瘟疫的土方,奇迹般地遏制了疫情的扩散。她的仁心妙手,她的坚韧不拔,赢得了所有将士和百姓发自内心的敬重,也悄然融化了蒋朔风心中那层最坚硬的寒冰。两人虽无太多言语交流,但在生死一线的救治与守护中,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情愫悄然滋生。
然而,实力的差距终究无法完全弥补。资溪城防在持续不断的猛攻下摇摇欲坠,军民伤亡惨重,疲惫到了极限。就在城墙即将被突破、陈锋都准备点燃最后的火油与敌同归于尽的绝望时刻——
转机,伴随着惊雷与暴雨,猝然而至!
沧浪王朝,临海都督府。
周放最终未能洗脱萧瑟风精心编织的“养寇自重”罪名。太子萧景琰借题发挥,朝堂上弹劾如潮。一纸诏书,剥夺了周放水师都督之职,命其即刻返京“述职”,实为问罪下狱。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周放看着诏书,悲愤交加。他为沧浪戍守海疆半生,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更让他心寒的是,朝廷对萧瑟风的嫁祸和昭明军的困境,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落井下石!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酝酿着风暴的海天,周放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与其回京受辱,坐视萧瑟风奸计得逞,坐视那在资溪孤城浴血奋战、守护一方百姓的蒋氏父子(他尚不知蒋啸霆已逝)和那面不屈的“昭明”旗倒下,不如……
“传令!击鼓!聚将!”周放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风雨欲来的都督府炸响!
“所有忠于我周放的弟兄!带上你们的家小!带上所有能带走的战船、武器、粮秣、工匠!目标——资溪!”
“老子反了!去投昭明!”
周放的反戈,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巨石!
他凭借多年威望,带走了临海水师近半的精锐战船(二十余艘,包括一艘中型楼船)和数千名忠诚的部属、工匠及其家眷!庞大的船队满载着武器、粮草、药材和精良的攻城器械,顶着狂风暴雨,如同愤怒的蛟龙,破浪北上,直扑资溪海域!
当周放的舰队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刘琨水师侧翼,战鼓擂响,万箭齐发时,整个战场为之失声!
刘琨的水师大营瞬间陷入火海!正全力攻城的陆上部队也因后路被抄、补给断绝而军心大乱!
“周放!是周放!沧浪水师反了!”惊恐的呼喊响彻刘琨大营。
城头上,已经血染征袍、摇摇欲坠的蒋朔风,看着海面上那支悬挂着崭新“昭明”旗帜(周放临时赶制)的沧浪舰队,看着那艘楼船船头熟悉的身影(周放),冰冷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援军…是周都督!援军来了!”陈锋嘶哑的吼声带着狂喜的哭腔!
“杀出去!接应周都督!跟刘琨狗贼拼了!”资溪城内,早已憋足了最后一口血气的军民,如同开闸的洪流,在蒋朔风、陈锋的带领下,打开残破的城门,悍不畏死地冲杀而出!
腹背受敌!军心崩溃!
刘琨纵有万般不甘,也知大势已去!在丢下无数尸体和燃烧的舰船后,他带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向南溃逃!历时半年的资溪血战,以昭明军惨烈而辉煌的胜利告终!
硝烟散尽,资溪城头。
雨水冲刷着血迹,却洗不去战争的创伤。蒋朔风与周放,两代将领,终于并肩站在了一起。周放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却锐利如鹰狼的年轻统帅,看着他身后那面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愈发深沉的黑旗“昭明”,心中百感交集。
“周叔…”蒋朔风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多谢!”
“少将军!”周放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周放无能,未能保住沧浪官职,更未能早日前来相助,致使资溪军民受难!今日率部来投,非为避祸,实为追随昭明大义!愿为少将军马前卒,诛杀萧贼,涤荡乾坤!请少将军收留!”
“周都督请起!”蒋朔风连忙扶起周放,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得都督相助,如虎添翼!昭明之幸!资溪之幸!自今日起,沧浪来投兄弟,皆为我昭明袍泽!一视同仁!共襄大业!”
周放的归附,不仅仅是带来了数千精锐水师、大量物资和宝贵的工匠,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临海城!这座沧浪王朝的东部重镇,连同其坚固的城防、优良的港口、丰富的物资储备和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富庶腹地,在周放有计划的撤离下,几乎完整地落入了昭明军手中!昭明军瞬间从困守孤城的流寇,一跃成为坐拥资溪、临海两座坚城,控扼海陆要冲的强大势力!
临海城,原都督府,现昭明军临时帅府。
气氛庄重而热烈。陈锋、赵海、李参军、周放等核心将领齐聚一堂。巨大的舆图铺在中央,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两城的位置和周边的势力范围。
蒋朔风端坐主位,玄甲已换成了崭新的、合身的战袍,腰悬“龙吟”,眉宇间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统御一方的沉稳与威严。他目光如电,扫过舆图,最终定格在资溪与临海以北、那片广袤而富饶的冲积平原中心——定南州府!
定南州府,下辖七县,沃野千里,人口稠密,乃连接中原与东南的交通枢纽,更是晟京王朝在东南方向最重要的赋税重地和粮仓!拿下定南,则东南半壁震动,进可直逼中原,退可固守海疆,战略意义无比重大!
“诸位!”蒋朔风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资溪血仇未报!萧贼仍在朝堂!昭明大业,岂能困守两城?”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定南州府”的位置:
“此战目标——定南全境!”
“理由有三!”
“其一,取粮仓!定南乃鱼米之乡,富甲一方!取之,则我军粮秣无忧,可养精兵十万!”
“其二,断萧贼臂膀!定南赋税乃萧贼命脉之一!断之,则如断其一臂!亦可震慑四方,瓦解其党羽!”
“其三,扩根基,聚人心!定南百姓久受萧贼爪牙盘剥,苦不堪言!我昭明军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必得百姓箪食壶浆以迎!”
“此乃奉先父遗命‘高筑墙、广积粮’后,挥师中原、诛杀国贼之关键一步!亦是向天下宣告,昭明非是割据流寇,而是有志于澄清玉宇之王者之师!”
他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开拓的烈焰:
“陈叔!”
“末将在!”
“由你统‘昭武营’及步军新编劲旅,为主力!出资溪,沿官道北上,正面威逼定南州府!扫荡沿途州县,务必清除萧贼耳目,打通粮道!”
“周叔!”
“末将在!”周放抱拳。
“由你统水师主力,封锁定南州府以南所有水道!切断其与晟京及萧贼其他爪牙的水路联系!并伺机登陆,袭扰其后方!”
“赵叔!”
“末将在!”
“由你统‘水鬼营’及精锐斥候,化整为零,潜入定南州府及七县!散布檄文!联络不满萧贼之豪强、义士!刺探军情!制造混乱!待我大军至,里应外合!”
“李叔!”
“属下在!”
“你坐镇临海!总理后勤!督造器械!安抚新附军民!保障大军粮秣军械供应!同时,发布安民告示,昭告定南百姓:昭明军至,只诛首恶,不扰良民!开仓放粮,均田免赋!”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决、目标明确!不再是困兽犹斗的防御,而是锋芒毕露的进攻!一套水陆并进、虚实结合、攻心为上的完整方略,在蒋朔风口中条分缕析,展现出一位年轻统帅日益成熟的韬略!
“末将(属下)领命!”众将轰然应诺,眼中无不燃烧着兴奋与战意!坐拥两城,兵精粮足,更有周放带来的强大水师,剑指定南,这是昭明军自举旗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战略主动权!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帅府内只剩下蒋朔风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临海城渐渐恢复生机的街景,又望向北方定南州府的方向。父亲临终的嘱托、妹妹冰冷的棺椁、母亲惨死的血仇、资溪半年的血火煎熬…如同沉重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龙吟”剑柄,那缕断发在指尖摩挲。
“爹…您看着…”
“朔风…不会让您失望…”
“定南…只是开始!”
“萧瑟风…你的狗头…我蒋朔风…亲自来取!”
他转身,目光落在案头。那里,静静躺着一株邹青璇昨日送来的、在临海城新辟药圃中精心培育的“七叶一枝蒿”幼苗,青翠欲滴,生机勃勃。冰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复仇的烈焰与守护的微光,开疆拓土的雄心与对未来的期许,在少年统帅的心中交织、碰撞。昭明之路,在血与火的洗礼后,于两座坚城的基石之上,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轰然启程!目标,直指——定南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