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带出来的阴冷和恐惧,像附骨之疽般缠绕了苏楠好几天。那感觉,比三伏天被塞进刚腌完酸菜的坛子里还膈应人。他精神萎靡,干活时频频出错,本就勉强糊口的工分被民兵队长赵铁柱毫不留情地扣掉不少。每次对上赵铁柱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苏楠都感觉后背发凉,总觉得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比如他昨晚饿得实在不行,偷掰了生产队玉米地里的半截嫩玉米,连玉米须子都嚼吧嚼吧咽了。
“苏楠!磨蹭什么!这点粪都挑不动?我看你是思想懈怠,被封建余毒腐蚀了筋骨!”赵铁柱的呵斥声在打谷场上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杆挺得笔直,臂膀上的红袖章像一团刚出锅、滋滋冒油的红烧肉——可惜只存在于苏楠饿得发绿的想象里。
苏楠挑着沉重的粪桶,肩膀被扁担磨得火辣辣地疼,胃里因为饥饿和恐惧翻江倒海,仿佛里面正开着一场锣鼓喧天、人仰马翻的批斗大会。他低着头,内心疯狂吐槽:
> *“腐蚀?我看是饿的!工分都快扣没了,再腐蚀下去,老子直接化成灰给这鬼村当肥料算了!赵铁柱这厮,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是来挑两桶试试?哦对,您是队长,您负责用眼睛腐蚀我们这些封建余孽的朽骨就够了……祖宗在上,您要是真在天有灵,显显灵,让这厮脚下一滑,跌进他心爱的粪坑里洗个澡?不用多,就一次!一次就行!我保证以后初一十五…啊呸,现在不兴这个了…我保证以后多背几段语录赎罪!”*
嘴上却只能挤出蚊子哼哼般的唯唯诺诺:“是,是,队长,我加快…这就加快…” 他试图挺直腰板,结果动作太猛,粪桶一晃荡,几滴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液体溅到了他的破布鞋上。苏楠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得,这下连鞋都被封建余毒‘腐蚀’了,不知道工分还够不够买双新的草鞋……”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整齐划一的口号声,那气势,比过年杀猪还热闹:
“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封建迷信!砸烂旧世界!建设新山河!”
一队戴着崭新红袖章、臂缠红布条、手持小红旗的陌生面孔,在一个梳着油光锃亮大背头、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肚子微微腆起的中年人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开进了槐树坳!那架势,仿佛不是来“破四旧”,而是来接收地主老财的金银财宝的。为首一个精瘦小伙,拿着铁皮喇叭,声音高亢得能震碎玻璃碴子:“革命的社员同志们!我们是公社‘破四旧’战斗小组!奉上级指示,彻底清除槐树坳残留的封建余毒!祠堂、牌坊、族谱、旧书、神像…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象征,统统都要砸烂、烧毁!把它们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整个槐树坳瞬间炸开了锅。村民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屋里、田埂上聚拢过来,脸上交织着麻木、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王大壮缩在他娘身后,小声嘀咕:“俺娘说祠堂里有祖宗看着呢……” 话没说完就被他娘一把捂住嘴,紧张地看向那群红袖章。
族老七爷拄着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杖,在几个同样白发苍苍、走路颤巍巍的族中老人簇拥下匆匆赶来。七爷沟壑纵横的老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死死盯着那面小红旗,仿佛那不是革命的象征,而是来索命的招魂幡。
赵铁柱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迎了上去,挺直腰板敬了个介于军礼和挠头之间的、极其不标准的礼:“报告王组长!槐树坳民兵队长赵铁柱,坚决拥护上级指示!保证完成任务!” 他猛地转身,对着噤若寒蝉的村民,声音斩钉截铁,唾沫星子横飞:“都听见了?祠堂是封建宗族势力的老巢!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是牛鬼蛇神的大本营!今天,我们就要在公社领导的英明指挥下,把它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民兵队!跟我来!目标,祠堂!” 他手臂一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孩扫到旁边的牛粪堆里。
“铁柱!你敢!”七爷猛地一顿拐杖,那声音清脆得让苏楠担心拐杖会不会当场裂开。七爷浑浊的老眼射出锐利的光,死死盯着赵铁柱,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是祖宗安息之地!是咱们槐树坳的根!你…你这是数典忘祖!”
“根?”赵铁柱冷笑一声,下巴抬得几乎要戳破天,毫不退让地顶了回去,“七爷,现在是新社会了!您老的根,是封建主义的毒根!是束缚我们贫下中农的枷锁!是阻碍我们奔向康庄大道的绊脚石!今天这‘四旧’,破定了!谁敢阻拦,就是对抗革命!就是反革命!” 他一挥手,几个身强力壮、平时可能连只鸡都抓不住的民兵,此刻却雄赳赳气昂昂地挤上前,用身体形成一堵人墙,隐隐将七爷和几个族老隔开。一个愣头青民兵还因为推搡动作太猛,差点把旁边看热闹的李寡妇撞了个趔趄,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苏楠缩在人群最后面,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旁边土墙的裂缝里。他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嗡嗡作响:
> *“祖宗啊!可千万别打起来!七爷您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赵铁柱那莽夫一拳!关键是…祠堂里那骨灰坛、尸油灯、还有深处那…那玩意儿!要是被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撞破了,天知道会放出什么来!到时候别说什么新社会了,槐树坳直接改名叫‘百鬼夜行村’得了!七爷啊,您可千万要顶住!实在不行…您就…就哭?撒泼打滚?唉,这招对赵铁柱估计没用,他心肠比祠堂门口的石狮子还硬……”*
最终,七爷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发白,因为用力过猛,干枯的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祠堂大门,又扫过那些气势汹汹的红袖章,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没有再强硬阻拦。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绝望和悲凉:“好…好…你们破!但祖宗牌位…容我们…请出来…给祖宗…留个念想…” 那声音嘶哑得如同老树皮在摩擦。
王组长挺着肚子,不耐烦地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仿佛七爷的声音是什么脏东西,然后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那些木头牌子,封建遗毒,统统集中起来,烧掉!一个不留!”
接下来的场景,让苏楠终身难忘,也让他觉得荒诞得像一出黑色喜剧。
祠堂那扇沉重、布满虫蛀痕迹的大门,在几个民兵合力撞击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带着满身灰尘和腐朽的气息,被强行撞开。一股比之前苏楠感受过的更加浓郁的阴冷霉味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呛得门口几个民兵直咳嗽,王组长更是嫌弃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后退了好几步。
在赵铁柱和几个民兵虎视眈眈的“监督”下(更像是押送),七爷带着几个走路都打晃的老头,颤巍巍地走进阴森的正殿。苏楠躲在人群缝隙里,看得分明:那几个老人脸色煞白,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往祠堂深处那个黑洞洞的侧门方向看,仿佛那里盘踞着一条无形的毒蛇。他们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绕开正殿中央那块颜色异常深暗的地砖(苏楠知道那下面埋着什么),只敢靠近门口的几个牌位架子。
他们哆哆嗦嗦地取下那些蒙尘的、写着祖宗名讳的木牌,动作轻柔得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一个老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啪嗒”一声,一块牌位掉在了地上。赵铁柱立刻厉声呵斥:“干什么!磨洋工还是搞破坏?!” 吓得老头差点跪下。苏楠内心疯狂吐槽:
> *“祖宗啊!您在天之灵看看,这帮不肖子孙…哦不,是这帮革命小将,连您老人家的牌位都容不下了!掉地上怎么了?没当场给您劈了当柴烧就算客气了!您要是真有灵,今晚就去找赵铁柱聊聊人生理想?顺便…让他闹闹肚子也行啊!”*
牌位被“请”出来,堆在祠堂外院的空地上,像等待处决的囚犯。更多的民兵则像打了胜仗的土匪,嗷嗷叫着冲进祠堂,开始了“扫荡”。他们粗暴地将里面一切看起来“旧”的东西往外扔:褪色的神幔被扯下来,踩在脚下;残破的蒲团像垃圾一样被踢飞;几本发黄的线装书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甚至包括苏楠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香案!两个民兵喊着号子把它抬了出来,其中一个脚下一滑,香案“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一条桌腿应声而断。
“败家玩意儿!抬稳点!这可是…是四旧!”赵铁柱心疼地吼了一嗓子,也不知道是心疼桌子还是心疼“战利品”受损。苏楠差点笑出声:
> *“好家伙,破四旧还讲究个品相完整?难不成还想当文物上交?摔得好!最好把里面那盏尸油灯也摔了,让赵铁柱尝尝‘封建余毒’的滋味!”*
很快,祠堂门口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四旧”小山。王组长挺着肚子,叉着腰,志得意满地巡视着自己的“战果”,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他大手一挥,充满了仪式感:“烧!让革命的烈火,把这些封建糟粕彻底焚毁!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
一堆篝火被点燃,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祖宗牌位被民兵们像扔柴火一样,毫不留情地投入火中。干燥的木头在噼啪作响的火焰里扭曲、碳化、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最后化为带着火星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空中。那火光映照着七爷和族老们惨白绝望的脸,也映照着赵铁柱等人亢奋激动的神情,形成一幅无比诡异荒诞的画面。
一个五大三粗的民兵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槐树坳李氏宗谱》的线装书,就要撕开引火。
“等等!”七爷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那声音像是被火燎过的破锣,老泪纵横,“那是族谱…是血脉…烧不得啊!求求你们…给我们留一条根吧…” 他作势就要扑过去,被旁边的民兵死死拦住。
“什么血脉?都是封建糟粕!是捆绑贫下中农的精神枷锁!”王组长一脸正气凛然,仿佛在宣读最高指示。他劈手夺过那本厚厚的族谱,嗤啦一声,极其粗暴地撕下几页带着密密麻麻人名的纸张,看都没看,直接丢进火堆!“烧!都烧干净!让这害人的东西彻底消失!” 火舌瞬间吞没了那几页薄纸,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苏楠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吞噬着牌位和族谱残页,听着七爷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再想起祠堂深处那恐怖的存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头皮都炸开了:
> *“这破的,真的只是‘四旧’吗?这他娘的是在拆槐树坳的封印啊!你们这帮睁眼瞎!烧吧!烧吧!等那玩意儿被你们这群二愣子吵醒了,大家一起玩完!到时候看你们的革命烈火厉害,还是它的鬼爪子厉害!不行,我得想办法溜…可这符纸…后山…”*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混乱中,苏楠因为“成分”不好(据说他太爷爷的堂兄的邻居可能给地主家做过短工?),被赵铁柱点名,和其他几个同样蔫头耷脑的“边缘分子”(包括偷鸡摸狗的张二赖、总爱说“俺娘说”的王大壮、还有因为“作风问题”被批斗过的李寡妇)一起,负责将祠堂里搬出来的“四旧垃圾”运到村外指定的销毁点——一个废弃多年的、像个张着大嘴怪物的破砖窑。这活儿又脏又累,而且搬的都是些散发着霉味、尘土味、还有若有若无诡异气息的东西:破旧的桌椅板凳、褪色的布幔、一堆堆被撕碎的纸片(主要是族谱残页和旧书),甚至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神像脑袋!
苏楠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汗水混合着灰尘糊了一脸,活像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鬼。他麻木地搬着一摞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书刊(主要是些讲风水命理、鬼狐精怪的“毒草”和几本过期的宣传画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黑黢黢的窑口,准备像完成某种献祭仪式一样把它们扔进去。
突然,最上面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鲜红大字《赤脚医生手册》的书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他脚边的泥地里,溅起几点泥星子。
“啧,晦气。”旁边监督的民兵小队长,一个叫刘三的麻子脸啐了一口,“苏楠,麻利点!别磨蹭!”
“哎,哎,马上!”苏楠连忙应声,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本沾了泥的《赤脚医生手册》书脊的瞬间,他脑中那枚沉寂了几天、几乎被他遗忘的“通幽”符文,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祠堂阴煞之气的清凉灵力波动,像一缕穿过石缝的清风,从书页的缝隙中隐隐透出!
苏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擂鼓一样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 *“卧槽?!有…有东西?!不是祠堂那种邪门的阴气!是…是‘活’的?不对,是‘干净’的灵气?这破书里藏着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连肩膀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都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不动声色地用身体和怀里抱着的其他杂物挡住刘三和其他人的视线,飞快地翻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发黄,里面画着简陋的人体穴位图和草药图,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灰尘味。他心脏狂跳,手指都有些颤抖,装作是好奇里面的图画,实则飞快地翻动着。
翻到中间偏后时,一张折叠起来的、巴掌大小的**黄色符纸**,悄无声息地从书页夹缝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他沾满污泥的掌心。
那符纸质地粗糙,像是用劣质的黄表纸裁剪而成,边缘还有些毛糙。上面用暗红色的、有些褪色的朱砂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笔画歪歪扭扭的符文,苏楠瞪大了眼睛也完全看不懂,感觉像小孩的涂鸦,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拙感。但那股微弱的、令人心神一振的清凉灵力,正是从这看似不起眼的符纸上散发出来的!
符纸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个蝇头小字,字迹仓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急切:
“**后山…废观…避煞…**”
后山?废观?避煞?!
这三个词如同三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楠心中绝望的阴霾!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疑虑同时涌上心头:
> *“活路?!这他娘的是条活路?!废观…后山确实有个传说中早就荒废的道观!避煞…是指避开祠堂里那玩意儿?还是避开眼前这帮‘破四旧’的煞星?这符纸是谁藏的?是哪个高人留下的后手?还是…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故意引我去送死?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留在这里等着被祠堂里的东西弄死,或者被赵铁柱扣完工分饿死强!”*
苏楠猛地攥紧那张符纸,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滚烫焦躁的心绪稍稍镇定。他飞快地、几乎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将符纸塞进自己破棉袄最里层那个打着厚厚补丁的夹缝里——那是他藏最后几粒救命炒黄豆的地方。符纸紧贴着滚烫的皮肤,那丝微弱的清凉感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渗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他强装镇定,甚至故意骂骂咧咧了一句:“这破书,真沉!” 然后搬起那摞书,包括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一起用力扔进了窑口那跳跃的、散发着热浪的火焰中。他死死盯着那本手册被火舌迅速舔舐、卷曲、变黑,直到彻底化为灰烬,才暗暗松了口气。秘密,暂时安全了。
“磨蹭什么!苏楠!快点!还有好几趟呢!”刘三的呵斥声再次传来,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来了来了!刘队长!”苏楠连忙挤出笑容,点头哈腰地应声,转身小跑着去搬下一趟垃圾,动作比刚才“积极”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翻起了惊涛骇浪。那张粗糙的符纸,像一个滚烫的希望烙印,贴在他的胸口,也点燃了他逃离这恐怖泥潭的疯狂念头。
后山的废观…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或者,也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如何,他必须去!而且要快!在祠堂里的“东西”被彻底激怒之前,在赵铁柱把他最后一点工分扣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