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村西头,姜家老宅与山脚新院之间,一处挨着山脚的稍偏地界。
早先是遍地的灵药,青翠喜人,如今却换了番光景。
秋阳正好,没了盛夏的毒辣,只剩一团懒洋洋的暖意,明晃晃地照下来。
光影里,一群赤膊汉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子滚着,油光锃亮。
夯土的闷响,一声迭着一声,间或有几句粗疏笑谈,把这山脚下的清静,搅得热气腾腾。
几畦长势最好的灵药,已叫人小心翼翼地连根带土地刨了出来,根须上还挂着新翻的湿泥。
那股子清冽的药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就这么随意地堆在墙角,绿油油的一片,惹人眼馋。
空出的地上,一座新屋的梁柱卯榫,已严丝合缝地立了起来,有了骨架。
这是姜家那位老太爷的意思,底下人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
何况,能在这处抡锤递木的,哪个又是寻常庄稼汉?
放眼望去,尽是古今帮里能叫得上名号的堂主、护法。
这般身手,搁在外头,哪个不是一方有名的镖师、教头。
此刻,却都换了身短打,干着泥瓦匠的活计。
旁人瞧着是出苦力,于他们,却是一桩占了天大便宜的快活差事。
脚下踩的是灵田故土,鼻尖闻的是草木清芬。
姜老太爷又大方,一人赏了一颗益气丹,含在舌下,一股暖流走遍四肢百骸。
这活计干下来,非但不觉疲累,反倒气血畅达,筋骨舒泰,比自个儿在院里打熬一日还痛快。
更别提老太爷发了话,地里清出的这些灵药,便是此次的工钱。
平日里求都求不来的一株半株,如今跟地里的萝卜白菜似的堆着,谁的汗淌得多,回头分得便多。
这等好事,便是打破头也甘愿来抢。
于是刨土的刨土,夯地的夯地,个个勤快得像自家起新房。
加之个个身手不凡,穿梁上瓦,步履轻健如狸猫。
不过几日,新屋的框架便拔地而起,瞧着已有了几分气象。
只可惜,这般白捡便宜的舒坦日子,终究是不长久。
姜老太爷对这屋子,似乎也没什么讲究,青砖黛瓦,四壁方正,看着能遮风挡雨,便算完事。
屋子才勉强合拢,那些汉子便被催着收拾场子。
泥瓦家什一撤,换进来的,却是一溜黑漆供案,森森肃肃,直铺到后墙,叫人看着,脚步骤然就轻了。
众人心里正犯嘀咕,门楣上已挂起一块蒙着红布的牌匾。
姜老太爷亲手一扯,红布飘落。
“姜家祠堂”。
四个大字,粗重古拙。
众人这才恍然,闹了半天,不是起新宅,是立香火。
祠堂里,黑漆供案一排接一排,从门口直抵后墙,一眼望去,竟有些深不见底的味道。
只是案上空空如也,连一粒香灰也无,越发显得冷清。
满堂静寂里,姜义缓缓踏进来。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黑漆牌位,新得发亮,也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几分说不清的心事。
他凝望片刻,伸袖拂案,接连三遍,细细抹过。
那案上本就一尘不染,他却像真能拂去什么旧日尘埃。
而后深吸一口气,双手平稳,将那牌位端正放好。
祠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牌位上刀锋刻下的字,在昏暗中,带着点寒气:
“姜公讳亮府君之神位”。
祠堂既成,姜义转身,冲着帮忙的汉子们拱了拱手。
又抬了抬下巴,指着墙角那堆灵药,对着领头的大牛道:“你来分,莫亏了自家兄弟。”
话音一转,已是逐客令:“家中祠堂,闲人免入。诸位就先请回罢。”
众人皆是懂规矩的,抱拳告辞,领了那份实打实的好处,笑意满脸地散了。
院中最后一丝喧闹也沉寂下去。
姜义这才转身,将家中几口人,尽数唤到祠堂。
柳秀莲是被他半扶半架着跨进门槛的,这些日子,她的魂像丢了半边,脚下轻飘飘,踩不着实地。
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吱呀”一声,隔绝了外头最后一缕天光与人声。
祠堂里昏昧无声,越发显得肃杀。
“跪下。”姜义对一双孙儿道。
姜钦、姜锦不敢多问,对着新立的牌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他自己则走到供桌前,点了两炷香。
这是他老家的规矩,长辈为晚辈上香,只两炷,不多不少。
两炷香稳稳插进了新置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如丝如缕,盘旋而上,将那块黑漆牌位,都萦绕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就在这时,供桌上的牌位,忽然有了那么一丝极细微的悸动。
这一丝动静,肉眼凡胎自然是瞧不见的。
唯有神魂明旺之人,凝神去看,方能以神魂“看”见那香火萦绕之中,正有一点灵光,悄然汇聚。
那灵光起初不过米粒大小,却随着香火愿力的滋养,渐渐舒展开来,聚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愈发清晰,眉眼、身形,都渐渐分明……正是姜亮。
只是那身形瞧着有些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去。
那虚影甫一凝成,柳秀莲便似被人从梦中推醒,整个人忽地活了过来。
她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眸子,骤然亮起,发出一声压抑着哭腔的呼唤,便径直扑了上去,张开双臂,要去抱住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只是,她这一抱,却扑了个空。
双手径自从那虚影中穿了过去,没能触碰到半分实体,只带起一缕缭绕的青烟。
姜义眉眼一动,先是拉开祠堂的门,对着那两个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道:
“去,自个儿玩去。”
待两个修为不足,尚看不见这神魂景象的孩儿走远了,他才重新将那扇沉重的门关好。
祠堂里,复又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或者说,一家四口。
他这才出声,对着已然呆住的妻子,缓缓解释道:
“亮儿去时,修为终究是浅了些,不过是得了些取巧的奇遇,勉强摸到神旺的边儿。因此这神魂,便不甚牢固。如今初入神道,香火又浅薄,还不足以凝结出那金身法体。”
他话音刚落,那虚幻的身影便猛地一颤,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颗头重重叩在地上,那份愧疚与激动却已透了出来。
一道微弱的意念,在柳秀莲心头响起:
“孩儿不孝,累爹娘忧心了……”
母子连心,这声音并非经由耳闻,却清清楚楚地响在心底。
柳秀莲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却又连忙用袖口胡乱抹去,硬生生挤出几分笑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虚影,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骨子里。
手却又不自觉地伸了出去,想要将他扶起,却又抓了个空。
姜义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出声宽慰道:
“莫要心急。亮儿如今已是迈上了正途,只需好生护佑一方百姓,受得香火供奉,日后凝出金身法体,不过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你们娘俩有的是相聚的时候。”
说罢,他便退到一旁,留出个静处,好叫这娘俩说些体己话。
问的也无非是些“在那边可还习惯”、“冷不冷清”之类的言语,姜曦也在一旁帮腔。
姜亮那道虚影,自是拣着好听的说,只道是比在世时还要自在些。
长安城隍庙里的诸位同僚,也都是些和善神仙,见他新来,对他格外客气,多有照拂。
一番话说下来,柳秀莲那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总算是松缓了些,面上也见了些血色。
姜义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挥了挥手,淡然道:
“如今有了这祠堂,日后一个念头便可相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们先出去歇着,我与亮儿还有些正事要说。”
柳秀莲这才应了,只是那眼神,依旧是万般不舍,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被女儿姜曦搀扶着,出了祠堂。
门轻轻阖上,堂中复归寂静。
灯影里,姜亮的虚身方才转向父亲,意念里带了几分不解:
“爹,怎不见大哥?”
姜义负手而立,望着那块牌位,缓缓道:
“你大哥这次为了你敕封正神的事,欠下了不少人情,信上说,得先把这些人情都还干净了,才好归家。”
姜亮闻言,那虚幻的身形猛地一晃,面上又是一阵愧疚与感激交织。
姜义却不让他多想,话锋一转,这才问起他在那边的事:
“在长安城隍庙,一切可还好?有没有需要家中打点的地方?”
“爹放心,”姜亮连忙回道,“孩儿在那边当真过得不错。诸位同僚,上至城隍老爷,下至各司官吏,都对孩儿客气得很,甚至……甚至到了有些讨好的地步。”
姜义闻言,心下已有了数,却不点破,只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多问这些琐事,而是看着那牌位,仿佛透过它能看到遥远的长安城,沉声问起了真正的正事:
“你那长安城中,可瞧见有一条大市街?大市街上,是否有一座土地庙?”
姜亮的虚影微一凝,意念中自是泛起了几分疑惑。
自家老爹半辈子未出过陇山县,如何知晓千里之外长安城中的情形?
更不知为何,偏偏有此一问。
只是疑归疑,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应道:
“爹说得不错。长安城中,确有这么一条街。街上也确有一座小庙,那庙中的土地,前些时日还随其余土地阴神,一齐来拜会过孩儿。”
他乃是天子敕封的正神,在长安城隍庙中,也算排得上座次的人物。
治下那些个阴神土地,前来谒见新官,本就是应有之义。
姜义听他确认,这才暗暗点了点头。
这些年,随着修行读书,他这神魂愈发明旺。
思绪通明敏捷不说,就连那些随着年头渐渐模糊的前世记忆,也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望着那块牌位,沉声说道:
“你记着,务必要与那大市街的土地,好生打些交道。”
姜亮面上疑惑更甚,姜义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顿了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问:
“你们这些正神,可还能兼着别的差事?譬如山神、土地之流。”
姜亮笑道:“自是可以。许多同僚除了敕封的神位,也兼着自家乡的社神。更别说那些在各处都有庙宇供奉的大尊,只要立了神像牌位,便可如孩儿这般,神魂感念,应念而达。”
姜义听了,声音更沉了几分,那双眸子也变得幽深起来。
“既如此……那你与他交好之余,也可适当筹谋……若有机会的话,便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祠堂里的气息,像是被扼了一瞬。
他又似觉不妥,忙补上一句:“当然,这些都得在情分打牢的前提下,切不可用强。”
说着略一沉吟,像是斟酌着辞句,慢慢道:
“譬如……你改日寻个由头,提携他一回,看他愿不愿挪动。”
“若愿动,便顺水推舟,你也好接手那座小庙。若不愿,就依着眼下,维持个和气的交情。”
在自家老爹面前,姜亮一向没什么脾气。
如今虽隔了阴阳,成了神祇,那份规矩却像是刻进了魂骨里,半分不曾改易。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未曾多问,只在那片虚影里,轻轻一颔首,算是应下了。
姜义见他应得爽快,脸上那几分肃然也缓了缓,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
“城隍庙那边,事还忙得过来?平日里,哪些时辰能得些空闲?”
那虚影微微躬身:“孩儿如今为感应司都司,手下有鬼差一队。琐事多是他们打理,大半时候,也只是分派些差事,查验个结果,时辰皆由孩儿敲定。若说抽空,倒也不难。”
“哦?”
姜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却带了些不着痕迹的温存:
“许久没见钦儿、锦儿那两个娃儿,该是想了吧?”
那道虚影本就飘忽,听闻此言,竟又黯淡了几分。
对那两个娃儿,他确是亏欠了些。
莫说尽人父之责,这些年,连面都难得见上几回。
姜义望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却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淡笑,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
“好了,”他慢悠悠地开了口,“日后,日日都能见了。”
说罢,便将早已盘算好的章程,不紧不慢地道了出来:
“以后,我姜家讲经听学的地儿,就挪到这祠堂里头来。”
“你每日天一亮,准时回来。一来,陪陪你娘和娃儿;二来嘛……”
姜义拖长了音调,望着儿子的虚影,眼里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笑意:
“……也跟着多听听经,学学道理,对你凝聚神魂也有好处。”
姜亮那张自魂归故里便始终肃穆沉静的脸,此刻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显出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错愕。
似是未曾料到,自己人都死了,到头来,竟还是没能逃过读书这一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