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千泷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内伤、外伤叠加,能站着已是极限。
然而,即使身形摇摇欲坠。
她的脊背却绷得如青松般笔直,染血的颈项微微扬起,下颌划出一道倔强的弧线。
月光映照下,那张被血污和疲惫覆盖的脸庞,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孤高与凛然。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武林盟主风骨,未曾因绝境而折损半分。
行至由南衙军士兵组成的通道入口。
最前排几名精悍的士兵纹丝不动,如钉在地上的铁桩。
他们粗糙的手指紧紧扣在腰刀刀柄上,青筋毕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们不让,一双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越过纳兰千泷单薄的肩头,锁住她身后的楚奕,在等待那个最终的、决定生死的命令。
“啪嗒!”
纳兰千泷停下脚步。
她没有去看那些挡路的士兵,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如一尊染血的玉雕。
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肆意卷起她破碎不堪、被暗红浸透的衣袂,撩动她散乱披垂与血迹的长发。
那一瞬间,月光勾勒出她过分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拉得细长而脆弱,竟在血腥与肃杀中,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凄绝之美。
人群外围。
杨玉嬛屏息凝神,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如丝线般穿梭,落在楚奕挺拔却隐含威压的背影上。
楚奕当真会践诺?
这位以铁血手腕、狠戾果决著称于世的淮阴侯,真的会放走这个当众劫持他、几乎就要了他性命的刺客吗?
若放,那是何等的胸襟气魄!
更是当着麾下这许多南衙军将士的面,一份千金难买的收买人心之举。
若不放……
那他先前掷地有声的承诺,顷刻间便会沦为天下最大的笑柄,威严扫地。
杨玉嬛的指尖在宽袖内反复摩挲着一枚温润微凉的玉佩,光滑的玉质触感也未能抚平她眼中的疑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空气压爆的刹那——
“让她走。”
楚奕的声音蓦然响起。
前排士兵明显一怔。
但军令如山,他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雪亮的腰刀瞬间归入鞘中。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向两侧挪动,原本密不透风的通道豁然让开一条更宽阔的道路。
纳兰千泷没有回头。
就那样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剧痛,却未曾迟疑。
她挺直着脊梁,仿佛感受不到这一切,只是固执地朝着幽暗的山林深处走去。
而她全然不知的是,就在刚才错身而过的瞬间,隐匿在暗处的白鸟,已悄然无声地将特制的追踪药粉,精准地洒落在她离去的路径之上。
直到山道尽头。
那最后一抹染血的白衣如被黑暗彻底吞噬般隐没不见,楚奕才收回了凝望远方的目光。
“夫君!”
林昭雪已如离弦之箭般疾冲到楚奕身边,双手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目光不再是战场上的冷静犀利,而是充满了惶恐与后怕。
“还有没有受伤?”
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沙哑,那是她在沙场浴血、见惯生死也从未流露过的深深慌乱。
“还有哪里?内腑可有事?快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她已急不可耐地伸手去解楚奕前襟的盘扣,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
楚奕宽厚温暖的手掌及时覆了上来,稳稳地包裹住她那双冰凉得吓人、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夫人,我没事,倒是你——”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被冷汗和夜露黏住的几缕湿发拨开。
“奔波劳碌了一整夜,担惊受怕,心都悬在嗓子眼了吧?辛苦你了。”
林昭雪的鼻子猛地一酸。
这一夜积蓄的所有情绪,全都在他这句饱含心疼与理解的低语里,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她猛地别过脸去,用力吸了几口冰冷的夜风,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将汹涌而上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波动强压下去,声音哽咽而沙哑:
“你没事,你没事就好……这就够了。”
两人之间这旁若无人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让周围肃立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
就连粗豪的汤鹤安都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挠了挠后脑勺,掩饰着不自然的神色。
铁塔般的雷震岳则干脆利落地扭过头去。
过了一会后。
汤鹤安才敢挪动脚步上前。
这个魁梧如山的少年此刻却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蔫蔫地耷拉着硕大的脑袋,满脸的懊悔与自责几乎要溢出来:
“大哥都、都怪我!是我无能,没能护住你左右,竟让那女人钻了空子……我、我简直……”
他越说越激动,羞愧得无地自容,猛地抬起醋钵大的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
一旁的雷震岳也立即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充满愧疚:“侯爷!是俺失职!俺没能护住你,罪该万死!”
楚奕轻轻松开林昭雪的手,步履沉稳地走到两人面前。
他伸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将这两人扶起,随即又抬起手拍在汤鹤安那肌肉虬结的宽厚肩膀上:
“与你们无关!今日之事,全怪对方实力确实超绝。”
“纳兰千泷那等惊世骇俗的武功修为,便是你们全力戒备,也未必就能拦得下她雷霆一击。”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两人的肩头,扫视向四周南衙军将士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提振人心的力量。
“倒是诸位——”
所有疲惫的士兵闻声,瞬间挺直了腰背,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目光聚焦于他们的统帅。
“今夜!为我楚奕一人之安危,劳烦诸位将军、弟兄,在这莽莽山林之中彻夜搜捕。”
“这份披肝沥胆、以命相托的袍泽之情——”
楚奕双手抱拳,神情肃穆,向着四周深深一揖,久久未曾直身:
“我楚奕,铭记五内,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