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碎金,艰难地刺破笼罩长安的厚重铅云,却穿不透繁楼顶层雅间内沉凝的空气。
崔钰盘坐于榻上,归心剑横置膝头,剑鞘裂纹在熹微晨光里如同蛰伏的龙鳞。自在灵符在心窍深处缓缓流转,琉璃光晕映照着识海中那片冰冷的沉静——昨夜李渔转述的九千岁之言,那剜眼抽髓的代价,已被他强行压下,化作深潭底部最坚硬的顽石。
门外,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崔钰眼皮未抬,青金色的双瞳在幽暗中睁开一线。
“崔大爷?可醒了?” 是繁楼管事的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未等崔钰回应,雅间那扇描金绘彩的厚重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赤金色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高兴苍白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通体漆黑,边缘却流淌着暗金色泽的奇异玉印,玉印底部隐约可见“受命于天”的古篆残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霸道。他懒洋洋的目光扫过榻上的崔钰,又掠过角落里的魃父,最后落在揉着眼睛,头发乱糟糟如同小火苗般从巨大蒲团上爬起来的糖魃身上。
“吵醒小祖宗了?”高兴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视线却牢牢锁在崔钰身上,“崔老弟,你这回笼觉,怕是睡不成了。”
他晃了晃手中那枚气息奇古的黑色玉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从那块‘无字碑’里,捞到了泼天的仙缘?”
崔钰目光微凝,落在高兴指间那枚流转暗金光泽的黑玉印玺上,自在灵符瞬间加速推演,琉璃光晕在识海深处闪烁不定。
这印玺的气息......竟隐隐与昨日李渔手中乾坤扇上那点孤峰微光遥相呼应,带着一丝镇压山河的皇道龙气,却又掺杂着更古老、更蛮荒的意味。他缓缓起身,归心剑无声滑入掌中,冰冷的触感直透心脾。
“高兄何出此言?”崔钰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何出此言?”高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短促地嗤笑一声,苍白的手指随意指向紧闭的雕花窗棂,“听听外头,比西市早集还热闹。你那点‘仙缘’,还有你怀里这把剑的‘来历’,如今可是传遍长安城,连朱雀门城楼上打盹的老乌鸦都知道了!”
他踱步到窗边,猛地抬手一挥!
“呼——!”
一股无形的气劲卷过,沉重的紫檀木窗棂应声向两侧洞开!
刹那间,喧嚣如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初秋清晨的寒意,狠狠灌入这奢华的雅间!
那不是市井的嘈杂,而是无数道或尖锐、或浑厚、或阴冷的灵压、神念交织碰撞形成的恐怖声浪。如同亿万只毒蜂在耳畔嗡鸣,又似无数柄无形的利刃刮擦着神魂。
糖魃“呀”地一声捂住小耳朵,赤金色的火焰本能地从周身腾起,小脸上满是好奇。魃父巨大的身躯猛地绷紧,熔岩眼窝中的火焰“轰”地一声窜起丈许,灼热的气浪瞬间驱散了涌入的寒意,沉重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拔地而起,将雅间笼罩。
崔钰一步踏至窗边,目光如电,投向繁楼之外。
晨曦微露的天光下,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惯风浪的修士头皮发麻!
只见以金碧辉煌的繁楼为中心,四面八方,目力所及的街道、屋脊、半空,乃至更远处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之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东海御剑宗的剑修们脚踏清光凛冽的长剑,悬停半空,为首一人长髯飘拂,目光如冷电,死死锁定繁楼顶层,他身后数十柄飞剑嗡鸣震颤,吞吐着尺许青芒,剑气连成一片森然光幕,割裂晨风,正是名震东海的“踏海千仞阵”。凛冽的剑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将下方屋瓦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烂柯寺的枯黄僧衣连成一片沉郁的浪潮,占据了两条长街。数十名武僧手持齐眉镔铁棍,棍首金环震颤,发出低沉连绵的“嗡嗡”梵唱,声波肉眼可见地扭曲着空气,蕴含着降魔大力。为首的老僧面容枯槁如千年古木,身披一件看似破旧却流转着暗金色梵文的袈裟,双手合十,低垂的眼皮下偶尔开阖,精光如电,口唇微动,浩荡的佛门狮子吼真言虽未全力发出,但那凝聚的佛力已让周遭空间隐隐显出琉璃般的质感,正是以“金刚伏魔圈”名动天下的烂柯寺首座!
神符门的弟子则占据了繁楼正前方最开阔的朱雀大街,人人手中擎着光华各异的符箓。赤红的离火符、湛蓝的癸水符、土黄的戊土符、青翠的乙木符、银白的庚金符......五行符光交相辉映,灵气狂潮般涌动,汇聚成一片五色流转,庞大无匹的符箓洪流,蓄势待发!为首的中年道人面色冷峻,手持一杆丈许长的杏黄旗幡,幡面无风自动,其上符文流转,牵引着下方符阵的气机,赫然是神符门的镇派法宝之一“五行聚灵幡”!狂暴的五行灵气被强行抽取汇聚,在幡顶形成一团混沌未开,不断坍缩膨胀的恐怖光球,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波动。
更有无数或明或暗的身影混杂其中,气息驳杂而贪婪:
有身披兽皮,肌肉虬结如岩石的南蛮力士,扛着门板般的巨斧,眼神凶悍;
有笼罩在宽大黑袍中,周身散发着阴冷死气的蜀地巫修,枯瘦的手指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惨绿雾气;
有来自西凉,眼窝深陷,手持弯刀,气息诡谲的刀客......
人头攒动,灵压如海!
无数道贪婪、炽热、探究、杀意的目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钢针,穿透空间,牢牢钉在崔钰和他手中的归心古剑之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岩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与血腥味。
“看见了吗?”高兴的声音在崔钰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看戏般的玩味,他苍白的手指随意点指着下方那令人窒息的阵仗,“九千岁的手笔。一夜之间,‘无字碑仙缘’现世的消息长了翅膀。说你崔钰,身负上古大能传承,手握足以改天换地的秘宝!而你手中这把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归心古剑那布满裂纹却隐透冰火之威的剑鞘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尖锐,仿佛要让楼下所有人都听见:
“——归心!饮过幽冥血海,屠戮过九天仙神的天外魔剑!千年前纵横西域,掀起无边血劫,最终陨落在幽冥绝域的绝世魔头‘无天’的佩剑!此剑一出,必引浩劫!崔钰,你得了魔剑,便是魔头传人,是祸乱天下的灾星!”
“魔剑归心!”
“无天传人!”
“交出仙缘!交出魔剑!”
高兴的话语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下方沉寂片刻的恐怖声浪轰然爆发!
无数修士的怒吼、咆哮、贪婪的呐喊汇聚成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繁楼坚固的阵法结界,光幕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
剑阵光华暴涨,千道剑鸣汇成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数十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罡撕裂长空,如同暴雨般攒射向繁楼顶层崔钰所在的窗口!
烂柯寺的梵唱骤然高昂,为首老僧合十的双掌猛然向前一推!一个由无数暗金色梵文组成的巨大“卍”字佛印凭空浮现,旋转着,带着镇压诸邪,碾碎万物的磅礴佛力,如同金色的山峦,狠狠撞向繁楼!
神符门的中年道人更是厉喝一声,手中五行聚灵幡狠狠挥下!幡顶那团混沌恐怖的五行能量光球轰然爆发,化作一道直径数丈、赤蓝黄青白五色纠缠的毁灭洪流,所过之处,空间扭曲,发出刺耳的撕裂声,直冲繁楼大门!这是最纯粹的元素湮灭之力!
杀机,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晨曦!
“大师兄!”糖魃尖叫一声,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赤金火焰,瞬间化作一朵巨大的火焰莲花虚影,试图挡在崔钰身前。魃父发出一声沉闷如大地崩裂的低吼,巨大的脚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咚——!”
以他落足点为中心,坚硬如铁的黑曜石地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龟裂融化。赤金色的熔岩如同苏醒的巨蟒,带着焚尽八荒的恐怖高温,嘶吼着喷涌而出,瞬间在雅间门口形成一道丈许高,沸腾流淌的熔岩火墙!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将最先激-射而至的几道青城剑罡瞬间熔成了青烟!
崔钰站在窗前,青衫在狂暴袭来的能量乱流中猎猎狂舞。下方是毁天灭地的法术光华,是无数双贪婪疯狂的眼睛,是足以将元婴修士瞬间撕成碎片的恐怖攻击洪流!
六年前,龙虎山巅,漫天风雪与伪神树下的血光,仿佛在这一刻与眼前长安城的杀局轰然重叠。
他缓缓抬起了手,握住了归心古剑那冰凉布满裂纹的剑柄。
右眼深处,那点沉寂的金芒骤然亮起,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睁开了冰冷的竖瞳!一股源自洪荒,凌驾于这片喧嚣杀意之上的桀骜与暴戾,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苏醒!
“想要?”
崔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压过了楼下震天的喊杀与法术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围攻修士的耳中。
他青金色的眼瞳扫过那倾泻而来的剑雨、佛印、五行洪流,最终定格在远处皇城方向那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位端坐于黑暗王座之上的九千岁。
归心剑,一寸寸,离鞘。
冰蓝与赤金纠缠的剑芒,如同挣脱枷锁的孽龙,带着斩断宿命、焚尽八荒的决绝意志,悍然喷薄!
“——自己来拿!”
剑鸣起,如龙啸九天!
长安围楼之局,于这喧嚣杀意的晨曦中,轰然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