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它......是那株邪树?!”崔钰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本能的杀意而扭曲,眼前的大树难道就是龙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自己本源,贯通三界的邪树!
“是,也不是。”青崖缓缓摇头,独眼中精光微闪,带着洞悉本质的冷静。“龙虎山上那株,是伪神康回以污秽血祭为根基,强行催生的扭曲邪物,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而眼前这株......”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垂到眼前的一缕碧玉般的气根,那气根竟似有灵性般微微蜷缩,散发出更加温润的清气,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它生于九阴烛龙之血,九天云君之魂,更扎根于此地......守心坪的灵脉核心!”青崖的声音斩钉截铁,“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间,就本能地......狠狠扎向了地脉深处,它才是真正的永生龙柏!”
崔钰顺着青崖手指的方向,看向龙柏那盘虬卧龙般的巨大根系。只见那些粗壮如巨蟒的暗红色主根,并非随意蔓延,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锁链,深深地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姿态,钻透了栖云顶坚硬的冻土和岩层,朝着地脉最深处延伸而去。
在根须与岩石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残留闪烁着微弱寒芒的玄冰碎屑——那是当年禁锢幼年烛龙的锁链残骸!
“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间,就本能地……狠狠扎向了地脉深处那正在苏醒的‘旱魃’死寂之源!”青崖的声音带着一种见证造物玄奇的苍茫,“如同宿命!如同诅咒!亦如同……一线微渺的生机!”
“旱魃?!”崔钰惊声,旱魃的故事他从小便听师父讲过,相传旱魃为天帝之女,所至之处赤地千里,被视为干旱灾异的象征。
“荧惑执赤箓,焦土承天殃。”青崖道人缓缓说道:“这句谶语乃是守心坪先祖所留,我一直琢磨不透其中的深意,直到那日烛龙现世,我才明白,原来在这苦寒北境之地深处镇压着的是她。”
老人微微仰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头顶混沌流转的护山光罩,穿透了六载厚重如铁的时光积雪,回到了那场天地倾覆,仙神泣血的太古战场——仙魔大战的终焉之刻。
“太古之时,天地间有三株母树,得混沌初开之机,蕴造化无穷之妙。”青崖道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北境呜咽了万载的朔风,带着历史的尘埃与血腥,“其一,便是这永生龙柏。彼时它生于昆仑之巅,沐浴日月星辰精华,枝干贯通三界,根须扎入九幽。其力磅礴浩然,可滋养万灵,亦可沟通天人,乃是真正的登天之树,仙神魔怪亦需仰望其伟岸。”
崔钰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那株矗立于世界之巅,华盖擎天流淌着神圣光晕的太古神木。那是何等的光辉景象?
“然树大招风,福兮祸所伏。”青崖道人的独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惜,“仙魔大战末期,域外天魔觊觎其力,欲夺之化为贯通三界,吞噬本源的魔巢。一场毁天灭地的血战,在昆仑之巅爆发。金仙喋血,魔神陨落如雨......最终,一尊域外天魔主祭献自身全部魔元,引动九幽最污秽的‘蚀神魔焰’,化作焚天之矛......”
老人枯槁的手掌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握住了那柄撕裂时空的魔矛。
“那一矛……贯穿了昆仑天柱!更狠狠钉入了永生龙柏的核心本源之中!”青崖道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蚀神魔焰,污秽万古,神木悲鸣,响彻寰宇!曾经滋养万物的磅礴生机,逆转成了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涡。那株亘古长存的‘登天之树’,便在魔焰焚烧与自身本源被彻底污染的剧痛反噬中彻底殒灭,残骸坠入九幽深处,被时光与污秽掩埋。而那域外天魔主最终亦与九天云君同归于尽。想来,这也是你的一场渊源。”
栖云顶上一片死寂,唯有头顶混沌光罩流转的微鸣,如同天地低沉的叹息。崔钰仿佛能听到那株神木在魔焰中发出令星辰黯淡的哀鸣,看到它擎天华盖崩塌,坠入无尽黑暗的末日景象。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怆与愤怒,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龙虎山上那株,”青崖道人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落回眼前诡异而神圣的巨树,“不过是康回那伪神,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丝被魔焰污染殆尽的龙柏残骸,再以人间血祭怨魂为养料,强行催生出的‘伪树‘瘤’,徒有其形,邪戾入骨,只为贯通三界,接引污秽,助其重塑神格。”
“而眼前这株......”
他再次看向这扎根于栖云顶冻土,枝叶青碧、清气萦绕的龙柏,眼神复杂至极,“它虽脱胎于那株邪树残留的‘种子’——那点被你师妹以命斩断,又被烛龙时空之力裹挟至此的污秽核心——但其诞生,却浸透了烛九阴执掌时光与幽冥的本源龙血,更融合了你心窍中流淌着,属于九天云君残魂的金色神血。最后……它扎根之地,乃是守心坪灵脉之眼,更是以烛龙为锁,镇压旱魃万载的‘阵眼’所在!”
青崖的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清光,轻轻点在龙柏一条垂落的气根上。那气根瞬间碧光大盛,一股精纯温和却又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生机,顺着清光逆流而上,涌入老人枯槁的身体。青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丝,气息也微不可察地平顺了半分。
“你昏迷这六载,形同枯槁,神魂碎裂如齑粉。若非它自发垂落气根,日夜以这被龙血神性净化过的草木本源清气滋养你的肉身,吊住你心脉间烛龙那一点微弱真灵。你崔钰,早已是栖云顶上一捧无人问津的冻土。”青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凝重,“它如今虽只是一株幼苗,但这源自太古神木根基的治愈之能,已初露峥嵘。抚平沉疴,滋养本源,续命吊魂......不在话下。”
崔钰心神剧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枯瘦的手掌。
六载昏沉,筋骨血肉早已被掏空,形销骨立。然而此刻细细感知,皮肉之下,那断裂的经脉深处,竟真的有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新生之力在极其缓慢地滋生弥合。如同龟裂焦土下,终于探出的一丝嫩芽,这力量温润绵长,带着草木的清新与龙血的灼热,正是源自这株永生龙柏!
“若假以时日......待它真正长成,贯通此间地脉,调和烛龙‘幽’力与旱魃‘旱’源......”青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望向那深扎地脉、搏动如活的暗红根系,“它或许......真能重现太古神木‘沟通三界’的伟力。成为一条......真正由人间通往上界,或者......镇压九幽的‘通天之途’!”
通天之途!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崔钰脑海!龙虎山上那条以血祭铸就的伪道,带来的是吞噬与毁灭。而眼前这条,生于守护与牺牲,扎根于镇压凶神的阵眼......其意义,截然不同!
巨大的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崔钰心中积压六载的冰寒与绝望。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是如此灼热,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身躯点燃!
“师父!”崔钰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颤抖,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起身体,左手指着那株流淌着温润清辉的龙柏枝叶,“它能滋养本源,沟通三界,蕴含如此造化生机......那......那师妹!师妹她......她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但她的真灵碎片......是否......是否可能被这太古神木的生机吸引滋养......甚至......复生?!”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苏玉娘湮灭前最后回望的眼神,那唇边努力想要弯起的弧度,那深不见底的眷恋......瞬间撕裂了他刚刚因苏醒而勉强构筑的心防,鲜血淋漓。
栖云顶上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青崖道人缓缓转头,那仅存的左眼,如同古井寒潭,深深地、沉沉地望进崔钰燃烧着最后希望与疯狂的眼底。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凝固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悲悯。
沉默。
这沉默如同万载玄冰,沉重地压在崔钰心头,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名为“复生”的火焰,一寸寸,冻结、压灭。
终于,青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得如同推动一座山岳,带着一种天地法则般的冰冷与不可违逆。
“痴儿......”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自九幽深处传来,吹散了崔钰心中最后一点余烬。“形神俱灭,真灵溃散,归于天地本源,此乃天道循环,铁律无情。纵是太古神木全盛之时,其磅礴生机亦只能滋养现存之灵,延寿续命,抚愈创伤,断无......逆转生死,重聚真灵之能。更何况当日龙虎山一战,你三人是依靠手中的仙宝助力才有了修为的突飞猛进,并没有经过淬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崔钰早已破碎不堪的神魂上。
“玉娘那孩子......”青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惜,“她燃尽一切,破灭归藏,粉碎星辰籽本源......那是将自身存在从根源上彻底献祭,燃尽的终极之法。其决绝惨烈,断无半分余地。莫说真灵碎片,便是她存在于这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印记......也早已被那破灭金光与星辰泪雨,彻底抹去......归于彻底的‘无’。”
“此树生机再盛,沟通之力再玄......又如何能向那绝对的‘虚无’之中......索回一个早已彻底消散的人?”
噗!
崔钰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和干燥的茅草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他刚刚撑起的上半身轰然倒下,重重砸回草铺,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吞噬。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心气,随着“无”字的落下,彻底崩断了。
那曾经在破庙中递来的一碗糙米粥的温度,那守心坪上并肩看朝阳的侧影,那龙虎山烈焰红裙决绝冲向毁灭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比这栖云顶万载寒风更加刺骨的虚无。
“呵......呵呵......”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笑声,从崔钰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混合着血沫,充满了令人心寒的自嘲与绝望。他蜷缩起身体,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将脸深深埋进沾染了自己鲜血的冰冷茅草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混着血污,洇湿了枯草。
青崖道人静静地看着,霜雪覆盖的眉头紧锁,独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出言安慰。大道无情,有些绝望,只能由人自己一寸寸地嚼碎了,咽下去。他枯坐守心坪百载,见过太多生死别离,道心早已如脚下冻土般坚硬。然而此刻看着崔钰,那沉寂的心湖,依旧被投入了一颗沉重的石子。
良久,当崔钰那压抑绝望的呜咽渐渐变成死寂般的沉默时,师父青崖道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极其遥远地,点亮了一盏微弱飘摇的灯。
“永生龙柏......确无逆转生死之能。然......”
这微弱的转折,如同一根细针,刺破了崔钰沉沦的绝望死水。
他埋在草中的脸,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却又在死灰深处,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弱到极致,近乎本能的光。
青崖道人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那是比龙虎山更加遥远,更加神秘,早已在岁月长河中化为传说的方向。
“然太古三母树,并非只有永生龙柏一株。”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古老秘辛的悠远,“还有一株,名曰‘长生甘棠’。”
长生甘棠!
崔钰死寂的心脏,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