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聚之脑,是裴夏一贯以来对于祸彘形象的认知。
在意识的深处,那颗浸没在漆黑海洋里的肉瘤本身无所谓大小。
裴夏从祂身上感受到的,也只有精神上的压迫。
鸣啸、尖叫、嘶吼,以及濒临失控时,那种由心底钻出的恐怖与奸奇。
这肉瘤长久以来的强大,让裴夏几乎忘记了,他其实从未见过祸彘身在九州上的实体。
血红色的岩浆从繁复蜿蜒的脑壑中流淌而过,轻轻律动的红粉软肉宛如呼吸,推动着他的脚掌起起伏伏。
祂的巨大,甚至让行走其上的人,未能感知到弧度。
而更让裴夏瞳孔地震的是,他脚下踩着的人脑,并不格外巨大。
一如常人大小,生是依靠着恐怖的数量,密密麻麻地黏合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名为“汝桃”的上古祸彘!
叶白茶仅剩的嘴,混在黏腻的脑汁中,没有感情地启合着:“带祂走吧,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一个本该早有准备,此刻却显得异常突兀的抉择被摆到了裴夏的面前。
没错,他就是为了汝桃而来。
他是为了将汝桃占为己有,从而迫使祂与自己脑中的祸彘形成制衡,达到完美的平静,不远万里来到连城火脉。
可理智却在告诉他,不,这不对。
汝桃没有逃脱镇骨的封印,换言之,自抵达连城火脉以来,遭遇的一切怪异,皆非祂所做。
那么一切的错乱,仅能指向另一个存在。
裴夏深吸了一口气,瞬间便面色狰狞地锤向了自己的头颅。
脑中的祸彘从未真正平静过,自入火脉以来,祂一直在用另一种方式,展现自己从未施舍过裴夏的、诡异而恐怖的力量。
祂在引导裴夏找到汝桃。
如果这真是祂的目的,那么是否能够认为,心火对祸彘的削弱,乃至于汝桃与祂的互相平衡,从根本上就不可能达成?
假设裴夏真的将汝桃带出了连城火脉……
脚下,那流火的血脑肉瘤,在缓慢为浩荡的律动中,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我拒绝!”
他回答的很干脆。
可几乎是答案出口的瞬间,右臂中澎湃的火力喷涌而出,血色灵光流遍了他浑身的经脉。
裴夏自始至终都在克制复苏的火德之身,正在以一种失控般的状态,吞噬着他右侧的臂膀!
“怎么会?!”
裴夏厉色看向自己的手臂,眸中倒映着浓烈的火光。
在错误的认知中,他似乎是使用过这股力量,灭杀了落炎宗的程火萧。
可就算他真的无意识地重新获得了火德之身,这属于他的撑天古法,又怎么会在此时突兀爆发?
落在地上的娇小红唇重复着它说过的话:“你?哪个是你?”
随着火德越发澎湃的复苏,裴夏眼底深处的七彩光芒,逐渐被流出的熔岩所覆盖。
神情变幻,裴夏的表情凝滞片刻,忽然勾起唇瓣笑了起来。
他并不欣喜,也不绝望,只是啧嘴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火相汇聚之地,是想凭借火德之身牵引九州地脉来冲破镇骨吗……祂果然有所察觉。”
裴夏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穹顶,目光穿透封镇,仿佛能看到顶上火红的天空。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的沉默后,笑容逐渐狞然。
流火的右臂按在了脚下的汝桃身上,血红的火光向着他的臂膀涌来,随着一声沉闷的呼喝,裴夏纵身而起!
血红的火臂从汝桃身上拖曳起了长长的焰尾,熊熊的火光终于将所有的黑暗驱散,他仰起头,朝着先民的镇骨咆哮而去!
……
“师叔?师叔?”
眼前的景象刹那模糊了一瞬,裴岚摇了摇头,望向身旁,那是正在丁师兄的弟子宗衡,正在唤她。
宗衡闷声道:“怎么了师叔?不是要走了吗?”
裴岚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踩在法器圆盘的前端,手上还掐着诀,一副就要起飞的样子。
好像……好像我是要起飞来着。
因为什么耽搁了?
忽的耳鸣,裴岚脑中闪现过一幕幕漆黑而混沌的画面。
她又晃了晃头,引得宗衡也神情担忧起来:“怎么了师叔?哪里不对吗?”
裴岚先是不语,她伸手按在宗衡肩膀上,然后语出惊人:“你在火脉,杀了你叶师弟?”
这话一出口,可不止是宗衡听见,圆盘上小陈国的其他修士也都惊愕住了。
宗衡那张木讷憨厚的脸上,表情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有眉眼放松下来。
既然师叔已经知晓,他也不必隐瞒:“是我杀的。”
有关丁贾密令的事,他没有说,此地毕竟还有外人,宗门内事不必多言。
他本以为裴岚势必还要追问他其中的缘由与细节。
然而没想到的是,裴岚好像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她只是紧皱起眉头,转过身,目光从小陈国的诸人身上一个一个扫视了过去。
叶白茶,仿佛根本就是一件小事。
“一、二、三……八、九。”
她一个人一个人数过来,最后指尖停在了自己胸口。
是九个吗?
宗衡忽的开口:“师叔,你漏了长鲸门的裴师弟,他在那儿呢。”
顺着宗衡手指的方向,裴岚抬起头。
是的,回程之前,所有人都已登上法器,只有长鲸门那个姓裴的修士,动作很慢,踌躇不前。
她抬起头,看到裴夏就站在不远处,穿着长鲸门的长老服。
他小眼、塌鼻、龅牙。
裴夏迎着裴岚的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
我真的在火脉之外?
举目四望,还能看到此次幻境之行,各国修士搭建的临时营地。
裴岚站在法器上,等他登上圆盘,一副就要返回小陈国的样子。
我……我不是在火脉祖地,在镇骨封印,在祸彘汝桃的身上吗?
四目对视的刹那,在彼此满含疑惑、惊愕与肃穆的视线里,裴夏和裴岚确信了那不是幻觉。
裴夏立即发问:“怎么回事?!”
他声音急促而严厉,根本不像是对待裴岚这样的云虎山天识该有的语气。
邢野和程鸣刚一皱眉,正要叱责他不敬。
却看到裴岚已经一步从法器上跳了下去,快步走到裴夏身旁,同样神色焦急:“我不知道啊?这看着就是我去之前的样子,我那时候就是见到现在这个你,和你对视了一眼,然后就……”
裴夏指着自己:“这个我?”
“对,巨丑的你。”
说着,道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镜子递给他。
裴夏看着镜中倒映出的那个人,耳旁是裴岚努力回忆后翻出的重点:“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入幻境之前,我去你帐篷那次,看到的也是这张脸。”
是幻觉吗?入幻境之前,为了不让裴岚影响裴夏的行动,祸彘扭曲了她的认知,那或许是幻觉。
但此刻,他就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的脸,这实在不像是幻觉。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是幻觉,那脑中的祸彘应该也在他这个身体里。
那么镇骨之中的,又是谁呢?
我?是我吗?
你?哪个是你?
裴夏无声片刻,然后猛地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很疼!
疼就对了,什么你不你的,我是我,我觉得哪个是我,哪个就是我!
裴夏仰起头看向裴岚,说出了与上次一模一样的话:“帮我!”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极远处,那连城火脉的核心祖地里,骤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下意识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遥远的微小光点拖曳着长长的焰尾撞入天空,紧随其后……
红焰,将天穹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