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乾清宫
天光熹微,淡青色的晨光透过窗棂,悄然驱散了殿内一部分沉重的夜色。
暖阁外,梁九功几乎是一夜未眠,紧张地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立刻精神一振,轻轻推开房门。
只见老僧已然从床榻上起身,正在缓缓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
他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明显的疲惫和虚弱,比起昨夜那骇人的灰败却是好了太多,眼神中也重新有了些许神采,只是那神采背后,是更深沉的凝重。
“大师!您醒了!” 梁九功连忙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和关切, “您感觉如何?可大安了?”
老僧转过身,对着梁九功微微颔首,声音虽然依旧有些沙哑,却平稳了许多:“阿弥陀佛。
有劳梁公公挂心,老衲……好多了。昨夜多谢公公照料。”
“哎呀,大师您这是折煞奴才了!”
梁九功连连摆手,见老僧似乎打算往外走,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的手臂, “大师您这是要……?”
“时辰不早,该去为殿下行功了。”
老僧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梁九功心中一紧,看着大师依旧算不上好的气色,忍不住劝道:“大师,您要不……再多歇息片刻?”
老僧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殿下的情况,耽搁不得。
每延迟一刻,毒素便深入一分,后续拔除便难上一分,痛苦……亦会增上一分。走吧。”
见他心意已决,梁九功不敢再劝,只能更加小心地搀扶着他,一步步朝着乾清宫主殿走去。
老僧的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主殿内,康熙几乎是和衣而卧,浅眠了片刻。
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他立刻惊醒,猛地从软榻上坐起,快步从内殿走了出来。
一眼便看到了被梁九功搀扶着、面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老僧。
“大师!” 康熙急步上前,目光急切地在老僧脸上逡巡,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 “你……你感觉如何?可能……?”
他问不下去了,既期盼着肯定的答案,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老僧停下脚步,对着康熙单手立掌,微微躬身:“陛下放心,老衲已无大碍,可以继续为殿下诊治。”
康熙闻言,心中那块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些,他连忙道:“大师万万不可勉强!若您身体尚有不适,朕……”
“陛下,”
老僧再次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打断了康熙的话, “殿下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老衲岂能因自身些许疲累而延误?请陛下允准,老衲这便为殿下行功。”
他的目光坦然坚定,仿佛昨夜的痛苦耗损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依旧虚弱的体态和苍白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他所付出的代价。
康熙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最终,所有劝慰和担忧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深深的拱手一礼:“如此……便有劳大师了!朕……感激不尽!”
老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在梁九功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再次走向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内殿。
*
胤禔几乎是脚下生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乾清宫。
宫门处的侍卫显然已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是无声地行礼放行。
他一路穿过空旷的广场,踏上汉白玉台阶,越是靠近那紧闭的正殿大门,他的心就揪得越紧。
然而,还未等他走到殿门前,一阵极其压抑、却又无法完全遏制的声音,便如同无形的针,刺破清晨尚算宁静的空气,钻入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是从殿内传来的!
不是清醒时的呻吟,而是人在极度痛苦、甚至意识模糊时,从喉咙深处、从五脏六腑中被强行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破碎不堪的呜咽与抽气声。
胤禔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是保成!是保成的声音!
就在这时,殿内似乎又起了变化。
那压抑的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更加清晰、更加凄厉的痛呼,虽然短暂,却如同濒死的幼兽的哀鸣,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和痛苦,穿透厚重的殿门,狠狠砸在殿外每一个人的心上!
“呃——啊!”
仅仅是一声,便戛然而止,仿佛力气耗尽,又仿佛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令人窒息的、断断续续的沉重喘息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啜泣。
胤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搓,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下意识就想推开那扇隔绝了他与弟弟的门!
“胤禔!”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喝止,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胤禔猛地回头,这才发现,皇阿玛康熙就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下,负手而立。
皇帝的面容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冷硬,下颌绷紧,但那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如同火山岩浆般涌动的心疼与痛楚,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心碎与无力。
康熙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目光从殿门移开,落在胤禔苍白而痛苦的脸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显沉重:“大师正在里面……行功逼毒。此刻……正是关键之时……”
这话既像是在对胤禔解释,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胤禔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明白皇阿玛的意思,他不能闯进去,不能打扰大师,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害了保成。
可是……听着里面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代表着极致痛苦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凌迟一般。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试图冲进去,而是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廊柱上!
刚刚凝结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纱布,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洁净的地面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手上的痛,如何比得上心里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