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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五章 调动

    一万一千蒙古兵,向南突击。

    一万三千八旗军,正在溃逃。

    两支庞大军团绞在一起,左右驰射、往来冲杀。

    马蹄践踏激起的扬尘不断上升,如巨浪凌空,翻腾不息。

    元帅府的北元遗老杀红了眼。

    自万历末年以降,二十年来,北元军与八旗军在战场上数次遭遇,无不是一触即溃,再触再溃。

    演变到后来,只要远远瞭望到八旗军严整的进军队列,察哈尔的军团便不攻自溃。

    不是蒙古人不能打,大明的夷丁很能打,八旗的蒙古也很能打。

    而是察哈尔、土默特这些自主发展的蒙古不能打。

    因为穷。

    穷到无法较马,穷到没有铠甲。

    越穷越打,越打越穷,先人传下来的铠甲丢光,上战场成片的征召牧卒,远远看见八旗军一片雪亮明甲,离近了刀枪不能刺入、箭矢难以大伤。

    反之稍加接触,就要被打得损兵折将。

    只剩下马多,倒是人人都能骑着跑。

    任谁都只有败逃一途。

    当一两银子能买几十斤钢铁,全军铠装成为九边战场上的常态,旧有的单纯游牧生产方式,百战百败也不奇怪。

    然而,当四十万蒙古之主的察哈尔更名换姓,由六千老察哈尔组成的北元、雁门二营,在战场上将二十年来的败绩掀翻在地。

    终于,轮到八旗军苦战溃逃的时候了。

    但当歹青军阵右翼三路皆溃,数以万计的大军向二道防线奔溃,纷乱逃窜的军阵之中,却不断有白甲兵摘钵胄抽顺刀,割辫子交付旁人,返身逆阵,仗坚甲挺长刀,与纵马践阵的元帅军搏命死斗。

    打穿正蓝、镶白两旗军阵的将领,是北元营参将吴思虎。

    这人从前是察哈尔的汗庭四大宰桑,跟着林丹汗从东败到西,打败仗的经验非常丰富。

    他一冲,正蓝旗一溃,他就能凭借经验看出是真是毫无准备的溃败,因此都没砍杀溃军,引领骑兵直奔下一阵的镶白旗就杀了过去。

    等镶白旗也溃了,又想继续向南,再打穿一阵,不过紧跟着就看见后方军队就地结阵,开始拉第二道防线了,穿戴铠甲的八旗军越来越多,这才返身命北元营三个千总部散开,从后向前,把大股溃军包入囊中,肆意砍杀。

    他自然是看见了被包围在阵中各处,拼死奋战的白甲兵。

    不过吴思虎见这一幕,却不惊反喜,只管破荡掩杀。

    自察哈尔西迁算起,这几年漠南草原上的台吉诸部灭了不知多少,这其中固然有极端天灾的原因,但更多灭亡是因为战争。

    而在那些规模或大或小的战争里,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精锐军士,为掩护部队撤退,返身决死。

    在吴思虎眼中,这是部落即将灭亡的征兆。

    一个汗有军队,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战斗,陆续把军队中的士兵分成三份。

    最有胆气、最强壮、最善战的一流士兵,留在身边做护卫;二流的,作为精锐部队;末流的,则是普通士兵。

    打起仗来,普通士兵上阵,二流精锐伺机破敌;如果精锐打不过,就带一流部队撤退。

    一流部队,不到万不得已,要留着重建军队。

    这对各个封建主更是如此。

    因此在他看来,打死这二三百个在阵中各处回马死战的白甲兵,比再击溃两阵的功绩还要大得多。

    毕竟早在战前,元帅军各部将校就已经知晓刘承宗的意图。

    大元帅不是要跟歹青决死,而是要让敌军畏惧,己方得以携带战利从容撤退。

    杀戮最精锐的士兵和基层军官,无疑是达成这一目的最有效的方式。

    事实上在黄台吉重新立起二道防线的同时,又一旗陷入苦战。

    是济尓哈朗的镶蓝旗。

    济尓哈朗虽然也是舒尔哈齐的儿子,但跟阿敏不同,深得黄台吉信任。

    黄台吉责天罚地的一个人,把亲儿子豪格骂到自闭,却从未责罚过济尓哈朗。

    因此济尓哈朗此时坐镇盛京,召集了旗下余丁协防。

    在黄台吉阵中领镶蓝旗的,是济尓哈朗的弟弟,费扬古。

    就是那个在伊逊河放火烧山,使阿济格不能东返的那个费扬古。

    跟别的旗东拼西凑一堆留守部队不同,费扬古所率领的部队非常精锐。

    由于他们本是迂道攻明之军,又在退回盛京后召集旗军,拥有镶蓝与镶蓝蒙古二旗近六千兵员不说,军中单战马就三千余匹、盔甲有四千多领,可谓这场战役中的诸旗之冠。

    能与其在铠甲和战马上较量的,只剩黄台吉亲领被称作护军的巴牙喇、被称作前锋的巴牙喇前哨二营了。

    惟独,费扬古的部属一没火器火炮,二没带楯车。

    依照后金时代的军事传统,楯车是非常重要的军械,重要性不亚于强弓、铠甲。

    努尔哈赤就曾下令,将领楯车不到不能出战。

    而不等楯车擅自进攻,多半要败,败了必然受罚。

    费扬古对此当然清楚,只是他与镶蓝蒙古的胡希布,两个固山就是没楯车。

    他们原携楯车十具,在兴安岭西麓与元帅府的蒙古军交战,一路转移,十具楯车丢了八具。

    回去怕被责罚,不敢报告,另外两具也被费扬古交给旗下匠奴仿制,想着自己出血出钱,偷偷摸摸做好了补上。

    因为楯车很贵。

    戚继光当年为挡枪子,曾造过刚柔牌,是由木、漆、纸、油、铁多层复合材料制成的长盾牌,重达十五斤,苦于造价极高,一面要五两银子,无法官办采造。

    努尔哈赤的楯车,跟刚柔牌差不多,只是更大,六寸厚的木牌、覆盖牛皮、铁皮,组成复合楯车,造价更贵。

    因此通常来说,丢失楯车,黄台吉的责罚,会比楯车造价更贵。

    费扬古和胡希布宁可自己出钱,也不愿受责罚。

    反正也能克扣蒙古旗军的赏钱与压榨奴隶。

    在这个战乱灾荒横行的年代,在哪能混出头都是少数,尤其对林丹汗败亡后的蒙古人来说,贵族降金后,较之早前在蒙古地位大降。

    普通人则会沦为奴隶,被旗人欺压,平时挨饿挨打,战时被逼着上城墙,即使是侥幸先登,也会因旗人嫉妒不予支援,悲惨地死在城头。

    家人若能找到黄台吉告状,自然会得到丰厚的赏赐,予以正名……但这就像找到崇祯告状、找到刘承宗告状,找到任何统治者告状一样,塑造出皇帝都是明君,是下面人坏的假象。

    很多蒙古人降了金饿肚子挨揍,逃跑,叛逃大明,还是饿肚子。

    逃到宣大的蒙古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属于期货人头,打了败仗就拿他们装女真领赏。

    大明不缺兵丁。

    长城以南在和平年代,把夷丁当个宝,是因为他们大概率会骑马射箭,穿上铠甲就是兵,比直接招募农民,省略了费钱费粮的训练阶段,能直接投入使用。

    但崇祯登基以来,大明已经通过系统化的征税创造流民,剿杀流民帅招抚流民军,继续加税创造新流民,完成了对西北农民的军事化改造。

    招安的农民军,通过几年的流动作战,刀口舔血学会了骑马射箭,要屯田会屯田、要作战会作战,是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也就祖大寿那的蒙古兵过得还凑合。

    费扬古的算盘打得挺好,唯独没想到,黄台吉没给他时间。

    楯车根本没来得及造,就在崇德皇帝的一纸诏令的调派下再度出征,而且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急调。

    战场另一边的刘承宗早就看到黄台吉重立阵线,就凭经验猜到他要张开两翼打包围,因此在歹青军两翼张开之前,就对己方两翼完成了下令。

    他遣传令兵飞奔至左光先、唐通与素巴第的阵中,命左右翼在看见敌军两翼张开之时,先狠攻一阵。

    刘承宗的目的是中心突破。

    但歹青的兵力多,即使他手上仍摁着第一旅最为精锐的正奇二营八千人,仍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为再次调动敌军,必须在两翼碰碰运气。

    元帅军的右翼打歹青左翼很吃力。

    右翼是素巴第的漠北军,虽然有六千骑兵,但他们的骑兵披甲率还不如八旗的守备部队,非常原生态的蒙古贵族加牧骑组合。

    靠着中军和右翼皆溃,并且金玉和的汉军旗营正将火炮转移,这才一举攻破了金玉和的军阵。

    随后粆图台吉与吴思虎的两营急趋向南,素巴第也想往南打一打,但撞在马光远的汉军阵上,一冲,巍然不动;再冲,汉军阵还不动。

    素巴第懂了。

    他只能远远游曳,对刘承宗的进攻命令有心无力。

    刘承宗见状,也从后方给其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就是远远的摆开海子阵,勿要让敌军前冲。

    素巴第收到刘承宗第二道命令的同时,派去给刘承宗表达建议的人也到了中军。

    这位漠北三部之一的汗,给自己的部队安排的很好,跟刘承宗请求右翼暂缓进击,等贺虎臣来了再协同汉军一道进军。

    刘承宗对此表达肯定,随即给第一旅的奇兵营传令,让他们转移到正兵营的右翼,跟正面的宗人、辽阳二营相连。

    调李鸿嗣向右翼移动,并不是他要保护素巴第。

    而是刘狮子觉得,漠北军的阵线弄不好待会要被捅破。

    万一被捅破了,他得让李鸿嗣这个营保护自己和高应登的正兵营,免得叫人家给他们来一次侧面击破。

    对刘承宗来说,这场仗,就是用时间换兵力。

    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多次、多点地对歹青军被迫变化的阵线施以打击,敲击薄弱地带,并加以突破,造成军阵多点崩溃。

    如果不能,就必须尽快带着斩获战果撤退。

    但左翼一碰,就碰出的费扬古没有楯车。

    先动手的是唐通。

    他的援兵营原本就在歹青的右翼侧后方,同侧面的宗人营用枪炮,削掉了豪格阵中一角,使吴思虎的北元营得以涌入阵中。

    随后正蓝旗崩溃,北元营继续突入,枪炮为避免误伤没了用武之地,就也继续向南,移动至镶白旗军阵旁边。

    不过也不知该说北元营骑冲得快,还是正蓝镶白溃得快,反正唐通的两千步骑兵一直在追赶前线,始终没有避免误射打放铳炮的机会。

    他这两千人本身就是大营编制下的骑马火器营,只带四门狮子炮,但武装了二百辆抬枪战车和八百八十杆重铳,投射能力非常强。

    虽然车上也携带了弓刀长矛,但不用火器,无疑是自断手脚。

    正当唐通心中对敌军溃败来的太快,充满绝望之时,惊喜地看到了一支军队正从敌军后方上前,朝自己这个方向移动,不禁大喜过望,就连整个营的赶路都快了几分。

    元帅军这会儿正是士气最高昂的时候,就连辽阳营那种新降军队,都在看到刘承宗大肆赏赐士兵、并对孙龙等军官加以赏赐,刺激地在车阵掩护下拔刀砍人。

    宗人营不仅有战车掩护,那些穿蟒袍的皇亲国戚多少还有点锁子甲之类的盔甲,辽阳营那是正经的轻装炮兵,还是降军,都为了银子开始肉搏。

    更别说第一旅之下的正兵了。

    事实上这会所有军官,鼓舞军兵士气的说辞都很简单,就是告诉军兵,不把这帮人打服气,他们在路上就得抢你的银子。

    这种话对其他军队来说,可能是骗人的假话。

    但对元帅军,字字属实。

    那还真是他们的银子,刘承宗在出边前一口气发了两万多斤,人人马臀囊里都塞着银条,甚至有些早前立功的人银子更多。

    这时候歹青军上来,都不算断人财路了,在元帅军眼里,八旗军本身就是财路。

    就在这时候,刘承宗从后方传达的命令到了,命左翼的唐通打击前方之敌。

    唐通狐疑地看了后方一眼,心说大元帅这什么神机妙算,敌军还没上前,就已经从后面派人传令来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正合了唐通的心思。

    抬枪战车当即被战马拖拽着在戈壁飞驰,迎着镶蓝旗的行军阵线在三百步打横,一杆杆抬枪调转枪口,随即后方的步炮手放好坐骑,借助战车掩护,摆下长牌,将一杆杆重铳搭在战车相连的长牌之上。

    唐通策马走过阵线最前,张弓搭箭,将三支鹫羽大箭以不同的仰角射出,为前阵标识出大概距离,随即退入车阵之中。

    一名名抽出雁翎刀的赤甲军官在各自阵线的侧面越阵而出,

    他们的眉庇投下阴影,遮挡直视落日方向的日光,将清冽腰刀向远处进军的敌阵高高举起,直至其先头部队大概越过了最远的那根羽箭。

    唰!

    一柄柄雁翎刀空劈而下。

    砰砰!

    枪炮齐鸣,阵阵硝烟自阵前扬起。

    而在硝烟之中,火光迸射,数以千计的弹雨如霰,似狂风般扫过敌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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